他們對孔子學說的批判,主要是從反對「思想專制」,提倡思想自由的角度來談的。以「重估一切價值」自匡的胡適,著作《中國哲學史大綱》,其中一個原因也是要反對思想專制,因此他呼喚非儒學派(如墨家、道家等)的興起,蔡元培稱道他的這一優點為「平等的眼光」。他並不是要全盤否定孔子的學說,看胡適對「孝」觀念的堅持,以及他處事中儒雅的風格,說明他對孔子學說還是有所繼承的。
由上述各方論點可看出,五四新文化運動,雖然對傳統進行了激烈的批判,但是他們的批判是建立在理性分析的基礎上。因此,五四新文化運動並不是整體性(全盤式)否定傳統的運動,而是一場在理性自覺基礎上對傳統文化進行深刻反思的運動。要真正領會這一點,不僅需對五四啓蒙先驅的思想有深刻、全面的瞭解,而且要永遠記住: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口號是「打孔家店」,不是「打倒孔家店」。
就像已故中國文化思想大師余英時,所說的文化重建需要耐心、需要學問,無法靠口號或發起運動,所以他連六十年代老蔣推行的「復興中華文化運動」、李敖提倡的「全盤西化」都覺得很可笑。他也不認為他需要保衛中華文化。沒錯,文化重建需要耐心、學問,必須經由開放討論式教育以及新文化教育的長期推動,以及社會、家庭等整體大環境的配合,方能水到渠成。
台灣融合東西方各地文化的海洋文化,雖然涵富生命力,但激情喧鬧有餘、理性不足;雖有容納性、開闊性與創造性,但不夠優質與精緻,仍殘留著古代中國的醬缸文化,偽善、愛面子與落後習俗如紅白帖、迷信、盲從、表裡不一等仍充斥在我們生活中、不分藍綠,妨害台灣的現代化與往前邁進。這些都要經由開放討論式教育與優質新文化教育等的長時間推動,以及整體政經社會環境的配合與改革,才能提升人民的文化與民主法治素養,建構成熟理性的公民社會,形塑出優質的新文化。
什麼是優質的新文化呢?余英時大師認為中國文化是開放的,不是封閉的。他的主要看法是:中西文化的中心價值是可以互相補充的,不必是永久衝突的。
陳祖為以文化中國核心的儒學與現代社會調和的問題,向余英時發問,而他從余英時的著作中所讀出的答案,是與當代西方自由主義的開放、多元與平等價值平衡的儒家實踐。陳祖為指出,余英時的看法是:現代西方對中國的挑戰,並非形而上或精神上的,而是對制度與實踐的挑戰。他談到:「在中國、在華人社會、在臺灣、香港,現在的儒學的影響是非常小。余英時說,儒家的道德意識,最後的藏身之地只是人民的自體記憶。而這個資源,已經被快速、大量地消耗了。」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新的人師建立新的身教,既涵容了西方所提倡的自由與平等,也同時重視儒家傳統的尊師重道、提饋後輩。余英時即是以此身體力行的典範。
由此延伸,陳祖為認為在當代的政治哲學對政府功能的爭論中,余英時應該會在「採取中立政府主張的自由主義」與「儒家價值的實踐」之間尋求平衡,反對人們做建制化的全面安排;但又會在個人修身的實踐過程中,在開放平等的公共領域中提出批判與建言。如在經濟、政治體制與孝道之間尋求平衡時,更積極地參與改革。
筆者認為西方資本主義的民主體制,雖然尊重人格獨立與個人價值的建立,但過於強調人與人的競爭,以致人欲橫流,財團掌控政治,社會階層的不平等與差距越來越大,亟需孔子的仁民愛物儒家學說來調整平衡西方的功利主義,再融合西方尊重人格獨立平等,主張理性思考、建構多元開放社會的自由主義。也就是余英時所説的「採取中立政府主張的自由主義」與「儒家價值的實踐」之間尋求平衡,在個人修身的實踐過程中,在開放平等的公共領域中提出批判與建言。這應是台灣重建優質新文化要追求的目標。
*作者為退休駐美外交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