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官方想盡辦法刺激消費卻收效式微的「通縮」時代,歌手刀郎卻創下樂壇奇跡:其各地巡迴演唱會門票不僅瞬間告罄,甚至遠在美日澳等地的海外華人亦不遠萬里進行奔赴。其中之密碼,究竟蘊於何處?
歌手刀郎之前的三小時線上直播完全免費、幾近慈善性質,這令不少囊中羞澀、自認無力承擔音樂券的普通民眾含淚打出「謝謝你」。然而,其線下巡迴音樂會卻依然如此火爆,並吸引萬千民眾揮淚高歌;其中之密碼,究竟蘊於何處?
「廟堂」神話與《山歌寥哉》
當草根出身的歌手刀郎當年以沖上榜首的專輯銷量初創奇跡,卻被充滿壟斷意識的中國大陸歌壇集體抵制:其不僅被公開羞辱為「不具備審美觀點」、「沒有文化」,連同欣賞其音樂的聽眾也被一並污衊為「農民」。顯然,在享有無窮資源之歌壇「精英」眼中,「農民」不過為庶民社會之「低賤」人群;倘若世間存在「神話」,那必由他們親手締造。
然而,沉寂多年、放逐於江湖的刀郎卻強勢回歸,並帶來新專輯《山歌寥哉》。誠如其在音樂會開場所言:「真實的民間性情,會化為每個時代的山歌」;然而,這個時代的山歌卻又何其「寂寥」,因為:在一個長期官本位傳統的社會構建之中,權名勾結、權錢結合乃為常態;這亦彷彿一個撲朔迷離之《聊齋》世界:時欲黑白顛倒、美醜難辨。
但是,無論何種社會,具備社會凝聚功能之「神話」,其實均無法由精英階層獨造完成。刀郎之新專輯在主題與內容方面,以鮮明的市民倫理與古典美學的典故詩意一舉模糊了知識精英與市民階層之界限;而在編曲及樂器方面,則廣納散落於田野四方的民間曲調,並信手拈來板胡、嗩吶、古琴、簫笛等林林總總民間樂器。
此種源自浩瀚江湖之坦蕩氣質,不僅極為豐富地拓展了公眾視聽的公共空間,亦將普世人類之悲歡離合以地域性、多樣化之表達深擊人心。且尤為難得的是,其製作過程並未過度依賴資本的運作及華麗的包裝。此種種靈魂震撼,恰如美國東亞學學者羅福林(Charles A. Laughlin)在其評論文章(」The eclectic, anti-mainstream, surprisingly popular music of Dao Lang「)所言:刀郎的音樂「涵蓋了多種傳統與邊緣文化」,「令當代流行音樂王者們狹隘的文化想像力無地自容」。
民本主義與社會關懷
在深具諷刺性的《羅剎海市》結尾,刀郎借助歐洲哲學家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之精華,對那些無法明辨、卻又超越語言界限之「精英」進行了絕妙反諷。但其並未止步於此,而是冷靜地洞察到此種淺薄乃是「人類根本的問題」,從而轉身帶來廣闊民間的眾聲喧囂。
而在其新輯之中言說的,有山魈野狐,有痴情兒女,有生死緬懷,亦有遭受生活打擊、傷痕纍纍之遊子面對故鄉之愧疚酸楚。其細致體貼地給與牛馬半生或命途多舛的普羅大眾以盡情傾訴之機,從而使得人間疾苦聲聲入耳、幽微心語不至漠視。由此意義,刀郎不啻為國民音樂之一代宗師,亦為日常生活之大悲憫者。
於筆者看來,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女性主義題材《鏡聽》:在跨越時間空間、生者亡魂的細節性情感敘事之中,其糅中國民間習俗(「鏡聽」)、詩歌傳統(《九歌》)、古典美學意象於一體(渡鴉),並借助嗩吶、竹笛等國樂元素,淋漓盡致地揭示出戰爭殺戮、宏大敘事之於人性的無情摧殘。其全然的女性視角,不僅遠超蒲松齡同名原作之立意,亦超越因反戰民權歌曲等而榮獲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鮑勃‧迪倫(Bob Dylan)。
於此角度,亦不難理解,為什麼困頓的大時代背景之下,捂緊荷包的芸芸眾生卻反而甘為刀郎音樂心甘情願地進行消費,甚至於現場情不自禁地痛哭失聲——畢竟,當時代的車輪越為迅猛,而未來卻越發難以期待,負重而行的芸芸眾生,不得不更加緊握或依戀手中的生活,並將其作為人生最後的修羅場。
《川江號子》與《Glück auf》
然而,正因歌手刀郎亦默默走過那些孤獨哀愁、憂慮恐懼,其亦在「山歌響起的地方」為平凡世界的「大大小小們」鼓號加油。在其首場巡迴演唱會上,一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川江號子》蕩氣回腸,予天下負重之人以無窮力量——即使當年供職於美國戰略情報局的漢學家費正清(John Fairbank)斷言陪都重慶「並不適合人類居住」(1942),川江纖夫們卻仍日日奮力向前;他們的號子,鼓舞了艱苦時日中的生死存亡。
這亦令人想起:2018年聖誕前夕,當德國因工業時代之變換而最終結束200年以來的工業硬煤開采,在歷史性的傷感時分,眼含熱淚的井下礦工們與家人、市民、工業主、以及在場的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等,亦一同唱響當地的傳統民謠《升井之歌》(《Glück auf》)。而在普羅大眾倍感艱辛的2023年,此首礦工傳統民曲亦走出北萊茵州,被列為德國非物質文化遺產。
由此可見,刀郎音樂序曲的「九州山歌何寥哉,一呼九野聲慷慨。猶記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門暮不歸」,從某種意義而言,亦絕非一群一族所獨有。而其體現出的悲天憫人之普世性,乃正是創造其音樂奇跡之密碼。此種純粹與真摯遠勝任何充滿宣傳色彩的「中國故事」及其充斥巨資的文化輸出,因為:傾聽刀郎,就靜靜地聆聽到了普世人類的喜怒哀樂,並觀照平凡世人於各種迷亂塵世如何再次發現自己,並真實地繼續託付起生命之重。
*作者呂恆君(Dr. Hangkun Strian),華裔德籍漢學家,在柏林洪堡大學亞非研究所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主要研究及興趣領域為文學史、電影、國際關係、基督宗教本土化等。本文原刊德國之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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