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場合我會很坦白,小鋪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對方是女性,又是和路人差不多的陌生人,跟自己的生活關係不大。「離了,才搬到這附近。」
阿姨沒有太大的反應,把洗衣粉撒在衣服上,淡淡地說:「我呢,離倒是離,是逃出來的。大下雨天,離家出走了。」
我就「哦」一聲,把身體側倚著空的大洗衣機,看著阿姨。她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面對開始嗡嗡響的洗衣機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我是秋田縣出生的,老家就在鄉下,除了田地啥都沒有,那裡的年輕人一到某個年齡都會想辦法逃走。農家找媳婦很困難,我還在初中的時候,一些人家開始找各種藉口來我家看我,比如喝杯水呀、聊天呀。很討厭,是不是?我高中一畢業就來東京了。當時什麼都沒想,只要能離開鄉下就行。後來遇到那個男人,我馬上答應結婚了。十九歲呢,啥都不懂。結果這男人是個爛貨,把人當作奴隸一樣,還打我。比如說呀,我在超市買了一個豆沙麵包,快過期的,打折後才五十日元。他看到後就打我,說是浪費錢。有時候,我有點不舒服,在榻榻米上躺了一會兒,他就跑來使勁踢我一腳。就是這麼個男人。但我忍著,為了小孩。」
阿姨這麼忍耐了四十年,這些年間丈夫的小生意有了一點成果,還開了三家分店。這背後當然倚賴糟糠之妻,阿姨能省就省,不分晝夜地工作、照顧家人、做飯、打掃。然後到六十歲那年,她終於忍不住了。
「有一天下了大雨,我就在等這一天。因為下雨的聲音大嘛,他不會聽到我開門、關門的聲音。趁他睡覺,先把事先收拾好的東西從窗戶扔到路上,打電話叫計程車。我跟司機說呀,車要停在我家對面的美髮店,看到車來了,我把路上的東西撿起來,上車走了。孩子已經長大,都嫁出去了,心裡沒有牽掛,那個男的後來怎麼樣,我到現在都不知道。」
阿姨現在住得還算舒服,還好親妹妹嫁到有錢人家,車站前的大廈就是妹妹家擁有的不動產。妹妹把其中一處房子打折租給阿姨。她說這也算自己有福氣。講到這裡,又有人走進洗衣小鋪,是一位五十出頭的中年男人。
可能因為有人來了,阿姨馬上把話題轉移到我頭上,開口就問:「那個,你今年有多大了?」我不假思索地說,四十三。說完見那個男人轉頭瞄我一眼。
若在北京或台北,我肯定會罵他一句「看什麼看!」但這句用中文講起來才爽,而日語只能說成「你看我幹嘛呢(何見てるんですか)」,有點長,語氣笨拙,眼前還有這位阿姨,我忍住了。男人把衣服放進洗衣機便出去了,跨上自行車的時候又看了我一眼,我覺得這第二眼有點煩,心裡湧起一種衝動,差點兒奔出去,不管哪國語言,邊罵邊追他的自行車。但還是忍住了,心想,阿姨直接問我的年齡有點過分,我明知旁邊有人還如實回答也真夠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