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對中國來說,是重要的一年,「他剛剛邁出一道門檻,同時準備邁進另一道門檻」,在回憶錄《少年凱歌》裡,陳凱歌如此寫道,「這中間,一片陽光。光亮有時不過是黑暗安裝的一道門,推開門就又走了進去。」
那年,陳凱歌考入北京四中,進入首屈一指的名校。四中前身,是光緒年間的順天中學府,當時高考升學率年年超過90%,是模範學校,儘管也有刻苦的平民學子,高官子弟的數量,卻絕不算少。陳凱歌回憶,光是在他的班級,政府副部長以上幹部的子弟,就超過5分之1。
陳凱歌自小書讀得不錯,身高長得很快,籃球又打得好,家境沒後顧之憂,眼下考進四中,彷彿大好前程正要展開,但事情沒這樣容易。
陳凱歌的文革記憶
準備迎向新世界的時代,四中學子幾乎心裡都懷著毛主席,熱衷效仿毛澤東的青年時代,「衣服還新的時候就打了補丁,有人甚至冬天也不穿襪子,布鞋被腳趾頂開了一個洞也不去修補」,效法外型,也效法行動,放學後的校園,人們不是在操場奔跑,就是在夕陽下激烈辯論,開口無不引用馬克思、列寧經典。
後來,陳凱歌才聽母親坦承,父親19歲時曾加入過國民黨,「完全出於抗日戰爭爆發後的愛國熱忱」,這件往事,卻將陳凱歌高歌猛進的青春拽到地上,碾得粉碎。
1966年春天,班主任把陳凱歌叫到面前,扔下一句:「你爸爸不是共產黨員。但是,你不要背家庭包袱。」話說得委婉,背後意涵已化作刺,深深扎在少年心裡,他羞愧,「我唯一想到的是怎樣重新獲得她的信任,甚至對她最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感激莫名。」
母親初聞此事,對陳凱歌說得很保留:「你爸爸希望成為共產黨員,他還不是,並不是錯誤。」好些日子後,才向他坦承,父親曾加入國民黨,「這件事組織早有結論。這是歷史,你沒有經歷過,不容易懂。今天告訴你,希望你能理解。」然而少年沒有理解,開始恨起父親。
撕碎自己與父親
文革開始後,四中也無法倖免,許多陳凱歌的同學一夜間換上軍裝,將老師押到講桌上,接受紅衛兵逼問;外面走廊上,被鬥垮的老師們或者頭髮被剃掉,或者眼鏡全被敲碎,頭髮花白的女校長顫抖地呢喃:「你們都是我的孩子⋯⋯」
一天夜裡,父親跟著一群人被押進院子,彎著腰接受批鬥,他的頭銜是:「國民黨份子、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當人群高喊「打倒」時,陳凱歌跟著喊,嘶吼中含著淚,推了憔悴的父親一把,親情在人民的歡呼中被扯裂,「當一個孩子當眾把自己和父親一點一點撕碎,聽到的仍然是笑聲,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呢?」
那幾年很亂。陳凱歌的家,不久後也遭到抄家,他後來在批鬥中對無辜少年飽以老拳,打得自己也眼冒金星,一段時間後,換他被找去問話,問題除了另一位被打為社會反派的朋友,就是在問父親,「知道不知道你爸爸是反革命?不知道現在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