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對於飢餓,我最早的記憶浮現出一個肚子凸凸,腿瘦如柴的小孩,住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國度:比亞法拉共和國(Biafra)。那是六〇年代末期,我第一次聽到對飢餓最粗暴的形容:飢荒。一個曇花一現的國家──比亞法拉共和國在我十歲生日那天脫離奈及利亞獨立,然後在我滿十三歲前就消失了。飢餓——在當年的黑白螢幕上,代表著那些一群蒼蠅始終圍繞身旁,一張張咧嘴的痛苦孩子們。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這個記憶牢牢地刻印在我的腦海中。因此我經常想像,對於飢荒,我將以一種毫無掩飾、極為露骨,又令人不可置信的敘述作為本書的開端。想像我尾隨一個醫療救援隊到一個充滿險惡的地方,可能在非洲,一個上千萬人正死於飢餓的國度。我將毫無保留地描述所有不堪入目的細節,然後我將鄭重聲明,該停止自欺欺人了:這不過是冰山中的一角罷了,現實可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的。
我早已想好這本書的敘述取向。然而寫著這本書的這些年來,卻從未發生過任何一場失控的飢荒──只有每天在新聞看到的:薩赫爾(Sahel)地區叫人絕望的食糧匱乏;索馬利亞或蘇丹難民的流離失所;孟加拉水災造成的無家可歸。一方面而言,這是條大新聞,但就另一方面來說,即便沒那麼重要,可也是一個問題。這些災難是唯一能夠讓不受挨餓之苦的人們,透過家裡的螢幕看見飢餓的機會。像是一場無情又適時的災難,飢荒只在有戰事或天災時才會發生。然而,新聞最難報導的,是那些天天都吃不飽的成千上萬的人為此受罪,他們的生命也因此一點一滴地在消耗著。飢餓的主題只不過是這本書希望試著陳述和引發思考的冰山一角罷了。
雖然說這書所敘述的,對誰而言都不陌生。每個人都知道這世上有飢餓的問題,有著數據不一的八或九億人口,每天都挨著餓。每個人都曾聽過或讀過這些統計數字,但我們卻不知道如何作為或不願意有所作為。假如這些數據曾經起過作用,那現在這些最為露骨的證明,便失去其意義了。
難不成,只有沉默以對?
我想到艾莎,那位若有兩頭牛,生活便將變得多麼美好的媽媽。如果我必須向她解釋──雖然我不知道我是否需要──最讓我震撼的事情是,再也沒有任何一種更殘酷且更極端的貧窮,比得上被剝奪掉能夠想像人生有不同可能性的貧窮;一份無法開拓視野,甚或企求的貧窮。一種被套牢在無法擺脫的人生枷鎖裡的貧窮。
我想描繪,我想要敘述,但不知該如何訴說。您啊,親愛的讀者,出於好心又有些健忘的讀者,能不能想像:明天是否能夠飽食一餐的心情?更甚者,能否可想像:日復一日,面對無法得知第二天究竟有無飯吃的生活?您能想像,一個終日困在不確定感裡,沉浸在因它所引起的焦慮,再勉強打起精神想像如何舒緩這份焦慮,到最後再也無法想任何事情,只因為所有的思想都被這份焦慮給玷污的生活嗎?一種多麼狹隘、多麼短暫,有時多麼悲痛,飽受掙扎折磨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