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一九四五」是一個特殊的年份。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對日抗戰勝利前夕，迄國共鬥爭升溫。錢鋼翻閱六十年前舊聞，重新開啟塵封久矣的社會、民生、文化乃至政治與軍事的片斷，一個中國，就從這一年起，埋下兩條路徑。時代愈是紛亂，文字愈是燙手。
歷史上的《大公報》，留下了許多膾灸人口的名篇，有的堪稱奇文。六十年前（一九四四年底），辭舊迎新之際，竟有一篇題為〈為國家求饒！〉的社評：「忍不住要說幾句話，特別要官僚及國難商人們，為國家有所請求。」
《大公報》「擁蔣抗日」，呼籲民族團結，熾熱的愛國主義世人皆知。但從抗戰一開始，他們也每每對腐敗官僚和不法商人拍案而起。他們曾發表關於「飛機洋狗」等事件的報導，揭露財政部長孔祥熙的二小姐以搶運難民的飛機運送她的愛犬，以及外交部長郭泰祺在國難時期花費巨額款項購買公館等劣跡。一九四三年二月《大公報》發表〈豫災實錄〉，披露河南遭受「水、旱、蝗、湯（恩伯）」四災的真相，觸怒蔣介石，該報遭受到停刊三日的懲罰。
到了一九四四年底，世界反法西斯戰場（二戰歐洲）捷報頻傳，國內卻連連失利，腐敗激起民怨沸騰。性格耿直的《大公報》總編輯王芸生，飽醮憤懣，為下這篇六十年後摸上去還燙手的文字。
沒錯，他說他要「求饒」。
王芸生一「求」「只要有錢可撈，甚麼壞事都敢做」的官僚。他用「推」、「拖」、「騙」、「混」四字概括這些人的做官秘訣，認為抗戰所以那麼艱苦，難關重重，就因為有這些人在那裡鬼混。「現在已到最艱苦困難的關頭，我們不能不向他們誠心誠意地求饒：你們該已經混夠了！無論你們在南美已否買了橡樹林，也無論你們在紐約大銀行裡已否存了美金，過去的舊賬都可不算了，中國人有不咎既往的雅量，你們盡可以去做富家翁，只求你們不要再混了，讓許多真正有血性有熱情的人來徹底振作，挽救危局吧！」社評「乞求」：「請你們饒了國家吧！」
王芸生二「求」「這幾年財也發夠了」的國難商人。痛斥他們「囤貨居奇，喪天害理」，「窮奢極慾，揮金如土」，「把物價抬得那麼高，把後方經濟搞得那麼亂」。他說：「國家不了，你們怎了？過去的算了，財既發夠，趕快洗手。」社評再呼：「請你們饒了國家吧！」
王芸生三「求」「那些非官非商亦官亦商以及潛伏在大團裡面的混食蟲們」。這些人「利用勢力，假公濟私，把公款經部囤貨，走私漏稅」，犯下罪惡，「你們這些人，假使還有一點良心，看到國家的遭難，聽到一路的哭聲，應該要懺悔了！」
社評第三次疾呼：「請你們饒了國家吧！」
《大公報》那三聲義正詞嚴的「求饒」，如今已成歷史的絕響。對《大公報》，對王芸生，後人已有愈來愈多理性的論說。但別忘了，去直接觸摸一下這些奇特的字句，感受一下這些字句的溫度──一個良心傳媒的血液的溫度。六十年後，它已是稀世之珍。
＊作者為知名報導文學作家及記者，現任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畫主任。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舊聞記者》（中華書局，2015）。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