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的台灣因為在很短的時間內從生產條件原始的農業社會,進入到高科技價值生產鏈為主的現代化產業科技島,過程像跑馬燈又像萬花筒,因此在社會快速發展前進的軌道上,迷離與遺忘成為整個社會集體記憶的本質。在民進黨政府在2014-2018年兩次大選的潮起潮落之間高唱入雲的轉型正義,在對不同記憶組成的族群進行切割與離散之間,就會有非常多光怪陸離自我矛盾無法解釋的奇怪現象。隨著二月的來臨,2020總統大選之前最後一個228接近,想來雙方又在為了爭奪政治詮釋權,又吵翻天是可以預期的。不過想不到距離228還有半個月,對於國共衝突在台灣史上的傷痕又上了新聞一次。
白色恐怖受難者蔡焜霖在今年台北國際書展進行短講,分享他被送往綠島服刑10年時,一同關押的難友蔡炳紅因一張紙條被判死刑的過往,是他心中永遠的痛。蔡焜霖接著特別提到,2008年北京奧運上那名小女孩唱的歌曲「歌唱祖國」,就是蔡炳紅當年在紙條上所寫的歌詞。「我聽到這首歌,心都在滴血,因為這些年輕人原本不用死,而這首歌的歌詞是他們被判死的罪狀之一,也是被判死刑的證據」,而這是他們的青春故事。
民進黨執政以後,在轉型正義大潮下蔡焜霖說的這個故事,其實在同溫層中流傳甚廣。筆者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簡直覺得彷彿聽到的這是一個鬼故事的一樣震驚。問題倒不在蔡炳紅等人因一張紙條被判死刑的過往當局有多殘暴,而是蔡炳紅唱這首歌的背景,過往敘述中是輕描淡寫的。但查閱中共相關史料,知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後才創作的歌曲,建國70年以來大名鼎鼎,歌名叫做「歌唱祖國」,就只有這麼一首!歌詞一開始是這樣寫的,「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查閱這首歌曲創作的背景,本來還有一個事實鍊上連接不起來的缺口。《歌唱祖國》創作於1950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前夕,當時王莘從天津到北京出差,路過北京天安門廣場,看到人們在為國慶一周年做準備,受到節日氣氛的感染而產生了創作的衝動,隨後在返回天津的列車上寫作初稿。歌詞首句「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即來自王莘對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的印象。
這首歌既然成於兩岸分離對峙之後,它又是如何來到台灣,而且是信息封鎖看守嚴密的綠島集中營?在不可能以唱片與錄音帶流傳的情況下,只可能以人力演奏教唱傳揚開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這樣公然在1950年代的戒嚴反共下的台灣宣傳教唱?
蔡焜霖先生自己交代了這個不好解釋的疑問,原來這其實以鮮血寫下的是一個兩岸冷戰的註腳。中研院社會所的汪宏倫研究員,曾經為文用戰爭之框理論敘述東亞近代的戰爭觀點,使得這觀點在台灣變為本土化。戰爭之框論述其中一個特色,就是首要判斷誰是敵人誰是同志,同志的死值得哀悼,敵人的死亡應該慶幸。然後整個處於臨戰狀態下的整個社會,再根據這一整套邏輯開始行動,包括界定自己的喜怒哀樂。
借用汪老師這樣的觀點,本文認為台灣人民首先要看見被侵害者的人權背後有一場長達40年的冷戰,我們才能從戰爭之框理論判斷,從支持這場戰爭的意識形態角度來看,哪些人的人權被侵害值得哀悼的,而又有哪些人的被侵害是應該的,是死有餘辜的。
1952年10月11日至15日,爆發了兩岸對峙史上赫赫有名,在1950年代初期中國沿海島嶼的爭奪戰中,國軍獨一無二堪稱全勝,中國人民解放軍是極少數臉上無光全軍覆沒的,發生在福建沿海鄰近烏坵的南日島,一場勢短節險的襲擊戰。金門防衛司令部下轄之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第七十五師(師長汪光堯)藉夜色掩蔽始趁夜裝載登艦。1952年10月10日凌晨,75師與反共救國軍等部隊分乘3艘戰車登陸艦與十多艘機帆船抵達南日島;隨即轉乘海軍陸戰隊的LVT運輸車登島突擊。經過2天作戰,國軍大致肅清了南日島守軍,基本上佔領全島。在南日島守軍遭國軍重擊之際,解放軍也急速調兵增援守軍;先後增援了2個營與2個連約1千多人登島,然而這些部隊大多由閩籍新兵組建,戰力不強,隨即遭國軍擊潰俘虜。
中共方史料後來對被此戰國軍俘虜的人員,與其具體情況數量有特別交代,指出有包含幾百名為他們開船的漁民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後勤女兵、新兵與黨政人員,之後與國軍一起撤離。這項史料的說法,正可以與蔡先生的說法兜攏對上。蔡先生的說法指出,當時被國軍俘虜的解放軍女兵,送回台灣以後,就與政治犯一起被關在綠島。
筆者大膽推測出來當時發生的故事可能是,這些也成為國府階下囚的年輕女生,以地緣關係來看也很可能故鄉是來自福建省的莆田縣與仙遊縣一帶?因此她們與台灣人的語言多半相通。女俘虜們與政治犯們,在同語言同年齡還有最重要的,同樣被關押的悲慘命運。兩方面很快就熱絡起來,出現雙方工餘相見時在言談信息上互相交流的感情基礎,進而出現女俘教政治犯唱紅色革命歌曲的一幕。
筆者詢問過蔡先生本人,這名女俘他本人是否認識,蔡先生說他並不認識。但是顯然在集中營中這位女士的影響力極大,因為學會這首輕快革命歌曲的人極多,一同關押的難友不只蔡炳紅學會了,蔡焜霖與許多的獄友都學會唱起了這首紅歌。蔡焜霖所描述當時的情況簡直像是一把火焰投入乾柴當中,綠島12個中隊的政治犯在極短時間內都因為這批共俘的加入,很快就成為被紅色政權洗腦過的,在思想上的效忠者。
這位在俘虜營中還在感染別人認同其祖國,來自福建的紅色中國女性,想像中應該是既美麗且勇敢的。但既然沒有留下姓名,事實上無法查考她後來的下落。但是當局草木皆兵到這種程度,連蔡炳紅這樣的粉絲都要槍斃,這位火燒島上的風靡無數追隨者的紅色天后,推估下場應該也很悲慘。
當局所以要從嚴處置蔡炳紅與這位紅色天后的同志,這理由想來也不複雜,甚至還有其必然性與急迫性。一個外省人被關到綠島以後還能教會這麼多年輕的本省政治犯中共的革命歌曲,更不用說當時還有相關的紅色讀物被查抄,危險紅色的思想正在感染本來已經有反心的囚徒。如果來自對岸的俘虜們這時再進一步組成獄中黨支部,再與本地的年輕力壯青年政治犯團結起來一起行動,挑個紅道吉日發起指向獄管當局的暴動。當時國府在綠島的兵力有可能及時發現並撲滅嗎?到那時綠島全島會變怎樣?台灣又會如何受到波及?
如果再大膽地先不顧事實上是否可行,而直接只根據這個革命想定一直線地往後推,紅色革命從綠島燒回台灣導致革命成功,導致台灣政權崩潰,出現蔡焜霖蔡炳紅與這位紅色天后的同志們,在火燒島上朝思暮想出現的革命高潮。最後結論只能是中共渡海接收,那台灣現在社會根本就不用再吵什麼一國兩制,因為直接在五星紅旗下,實現偉大領袖毛主席所領導的全國河山一片紅,一國一制得了。
受到幾十年自由民主思潮的影響,以及40年來中共向右轉改革開放歷程的印象。我們當代台灣人已經很難想像當年矢志回歸紅色祖國的左翼台灣,到底是長什麼樣子。上面這近乎奇幻的想定,也出現在如今已經年過九旬的中共台研系統大老李家泉,為20世紀台灣農民運動的元老開拓者,而且戰後也在中共台灣省工委任職的簡吉傳紀寫的推薦序中(,其中留下一段這樣令熱愛自由民主的現代台灣人聞言無不為之顫抖的感嘆:
「設若不是1949年,國民黨政權退台後的重兵壓境,簡吉所領導的進步力量,即具有新時代特徵的台灣農民運動,非常可能奪取政權,那就不可能有今日的台灣問題了。」
李家泉口中的這句,國民黨政權退台後的重兵壓境,現在已經人人耳熟能詳地在台灣史上稱為白色恐怖時期。筆者對簡吉先生做為以身相殉的革命先驅所抱持的崇高敬意,並未因為兩岸競合的政治風雲變化有任何減損。但是絕不可惜蔡炳紅與簡吉為之犧牲性命的,使台灣回歸紅色祖國的偉大理想至今未曾實現。
如果各位讀者跟李家泉一樣意識到,冷戰初期的台灣一度非常靠近這個改變歷史命運的時間點,就如同汪浩與林孝庭所稱的現在台灣這一切只是意外。會不會跟筆者一樣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摸著自己的胸口感嘆,「好險當時有白色恐怖呀,不然我們現在早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要一起歌唱對岸那個紅色的祖國了?」
所以白色恐怖與政治上一切整肅敵對者的行為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首先要界定解讀者自己的戰爭之框是怎麼定的。促轉會委員當中有一位年輕的委員與筆者同為台大的博士生,而且專攻社會學。不知道她如果察覺到對簡吉之死,她本人的立場與李家泉在戰爭之框中可能同為哀悼者,她會不會啞然失笑呢?
所以在泛綠陣營把國共兩黨皆視為敵人的戰爭之框之中,唱著同一首歌曲界定的敵我有可能截然相反。因此政治犯蔡炳紅歌唱紅色祖國的死,是值得哀悼的壞事。但看待當代在台灣的統促黨人,也唱這首歌,同時公然揮舞五星旗的鏡頭,那就有很多台派人士要喊打喊殺了,甚至要求立法禁止五星紅旗在台灣飄揚。
所以在又一個新的228到來的前夕,筆者並不很同意在國家冷戰博物館未設置以前,先有國家人權博物館的設置。合理的研究順序應該先窮盡對冷戰脈絡框架尋訪之能事,台灣社會要先對這場在法律上從1950年代持續至今的戰爭,有一個社會多數民意可以接受的戰爭之框的形成,才能判斷誰的死值得慶幸或應該哀悼,怎樣的人的什麼權利可以被國家剝奪到怎樣程度,要先形成人民的共識。結果明明唱著同一首歌,因著不同時空背景。有人是被高度認同的前輩,有人是要全力對抗的敵人。這種被國家鼓勵著的精神分裂狀態如果長期存在,對面對同一場戰爭隨時可能硝煙再起的台灣,不正意味著永無休止的分裂與內耗嗎?
本文不敢期待這種永無休止的分裂與內耗在台灣可以很快結束,只是在這新的一個總統大選之年的到來時,可以少看到一些以轉型正義之名同時搜索內部敵人的這種詭異鏡頭嗎?
蔡焜霖口中道出這首歌是難友的「他們的青春故事」這句話時,令筆者心頭一震的是,這句話曾經一模一樣的出現在這同一首歌另一個版本的歌者口中。在前面本文所引用的這個視頻,這是中國仿效日本當紅女子團體AKB48所成立的SNH48在2017年中國國慶前夕推出《歌唱祖国》的版本。其中視頻艷麗穿著的女孩們在歌唱的前後也是這樣說這首歌的,「小時候,這首歌唱的是媽媽的青春。而今天,她唱的是我們的青春。」
兩個世代從過往到如今,兩岸人民的青春故事,因為一首紅歌被串在一起,這本來應該算是一種奇妙緣分,或許也是「兩岸一家親」這句話最美好的註解。但是現在一方堅持要獨立,一方堅決要統一的全面衝撞下,最後新生代兩岸年輕人新的青春故事,會不會竟不得不以血流成河的悲劇做收呢?轉型正義到最後不可避免的結局,原來是竟然為了導向兩岸新的戰爭,收割更多的冤魂與鮮血?到時台灣人民再就也沒有眼淚可以為過往的殉難者哭得出來,還是先留著眼淚哭將來的自己吧?
*作者為台大國發所博士生,律師考試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