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我再度加入大家，豆豆拉長身子，用爪子持續刷刷地抓著桌腳。
她就是想參與話題。才會像這樣用行動主張：讓我加入！讓我加入！
若不是朋友，而是在採訪等來客會攜帶相機的情形，豆豆會在相機前安靜地坐著。如果相機轉向另一個方向，便會悄悄地移到鏡頭前方坐下。攝影師幫我拍照時，她會從後方悄悄入鏡。攝影師們大多會臣服於豆豆的攻勢，將鏡頭轉向豆豆。如此一來，豆豆便會乖乖坐著，不再移動。
豆豆用訪客的褲子磨爪；跳上桌子；在桌子一角亂抓；不肯離開鏡頭；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產生一種過去不曾有過的感覺。最接近這種感覺的詞彙，就是「真丟臉」。與其說是豆豆丟臉，不如說是家裡不太為外人見著的部分見光的羞恥感。就像是流理台底下，或是洗衣籃裡。此外，也還帶著微微的「喜悅」。
我思考著這種全新的情感到底是怎麼回事時，突然想起社會上的母親們。搭電車時，我坐在被母親帶著的年幼孩子旁邊。孩子很外向，看見我便露出笑容，將手中的玩具朝著我舉出。這種時候我通常都很開心，暗中覺得孩子的母親想來應該也為這個聰明的孩子自豪。母親卻向我點頭致意「不好意思」，並叮嚀孩子注意分寸。那模樣並非滿懷驕傲，也不是充滿自信，而是有些欣喜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只喜悅，似乎也不好意思。
我時常遇上不好意思的母親們。像是孩子在唱歌跳舞，那可愛的模樣令我忍不住多看。當我與母親視線對上，通常會得到母親又喜又羞的笑容。父親不太會露出這種笑容，父親通常會展現出他的自豪。
這與幼兒大聲哭吼的情況不同。最近的世道對孩子的哭聲與喧譁很不寬容，母親們想必也很辛苦。我感覺孩子在電車上或餐飲店大聲喧譁時，面無表情的母親增加了。那表情就像是山窮水盡到實在無法做出表情的樣子。
這種時候的母親不會「有些不好意思」。人來人往間，孩子開始做出最有自己風格的舉動時，母親才有這種反應。像是唱歌跳舞、開始自導自演、對陌生人露出燦爛笑容，或是將電車車種娓娓道來等。
客人來訪時，當豆豆太過肆無忌憚宣示自己的存在感，那是我感受到的難為情，或許這些母親們也能理解。
只有家人在家時過於稀鬆平常而沒放在心上的舉動、令我大加誇讚的舉動、不太讓外界得知的，極為封閉的關係……無意識地將以上的元素暴露給外人時產生的困惑，簡直就像是流理台底下或是抽屜的內容物給人見著時的心情。
封閉的關係最為甚者，當屬戀人的關係了。一對戀人彼此向對方呈現出的面貌，與對外人呈現的面貌是截然不同的。由於兩者的關係太過封閉，也有不少情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謂地暴露這種關係。「人家才鼻要原諒壞北鼻～」、「乖乖嘛──求求北鼻原諒我嘛──」會像這樣用幼稚口吻對話的情侶，正屬於這類人。深情對望、相擁、親熱的也大有人在。他們就像是在一顆膠囊裡，完全看不見周遭人事物，所以當事人不覺得丟臉。唯有對撞見這些場景的我們來說，這些就像是看了人家的流理台底下或是抽屜的內容物，甚至更非禮勿視的洗衣籃，並進一步產生難為情與尷尬。
若情況從戀人變成親子，就不會如此封閉，關係會更具公開性。因此當在家的模樣表露無遺，只會感到有些丟臉。我因豆豆在訪客面前任性妄為而產生的難為情正是這種狀況。疼愛自己的貓、用幼稚的口吻跟貓說話、讓貓躺在肚子上睡覺、沉浸在抱著她的時光……我現在居然對朋友們展示了封閉的自己與豆豆的世界。此外豆豆依然我行我素，她充滿豆豆作風的樣子令我有些高興。訪客說生平第一次看到會乖乖待在相機前的貓，我會感到開心。雖然我沒當過母親並不清楚，但我私自認定自己這種心情，與又喜又羞的母親們是共通的。
只是豆豆依然不能算是我的孩子，我也不是豆豆的母親。雖然她是家人，卻與孩子不同。先前某次受訪，記者問貓對我來說是什麼，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形容。「雖然說是家人……」說到這裡我欲言又止。豆豆就存在於我沉默的部分。我認為那段沉默是人類無法介入的領域。
本文經授權摘錄自聯合文學《今天也一直看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