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報導了一則財經新聞,有七十年歷史的美國玩具商「玩具反斗城」 (Toys R Us),因為不敵網路商店的競爭而倒閉;美國分店營業的最後一天,許多中年家長,都帶著孩子去買玩具,受訪時臉上流露著對童年逝去的感傷。如果說,有哪樣東西承載了我的童年的記憶,排第一的絕不是玩具,而是津津蘆筍汁。
李安導演的電影《色戒》開場第一幕,四位珠光寶氣的女人在打麻將,她們操著吳儂軟語,一邊摸牌一邊說著日常;這就是我童年的場景之一,牌桌上的人是我奶奶,只不過我的爺爺並不是情報頭子,而是做葬儀的。
因為父母都在高雄工作,小學以前,我都跟著爺爺奶奶住在台北;而每天早上,就是我要決定一天行程的時刻。是跟著爺爺跑葬儀生意呢?還是跟奶奶去牌搭子家打牌?我通常選爺爺,因為在外趴趴走,好過四人打麻將,沒人理我的無聊。跟爺爺「去上班」的第一站,就是現在的第一市立殯儀館,記憶中那裏只有販賣部和撲鼻的陰冷菊花香,倒是沒甚麼兒童不宜的暗黑體驗。爺爺會先帶我到販賣部,買一瓶細長鐵罐裝,上面還有比基尼阿姨的津津蘆筍汁給我,然後讓我在一間辦公室等他回來。那時殯儀館的味道,就是甜甜的津津蘆筍汁。
當討債小跟班,嚐到蘆筍汁的酸
「生前就算再不如意,走時也要穿得體面。」過去那個年代,往生者都是穿著壽衣入殮,爺爺就是經營壽衣布料的中間商;但他總是會碰到被葬儀社拖款或賴帳的情況。我記得常跟爺爺到民權東路上,整排葬儀社的其中一家去收帳;我手裡仍是一罐蘆筍汁,而爺爺就喝著秘書端來淡到不行的麥茶,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等那個一直不在的老闆回來。
從葬儀社出來,通常會有兩個方向。收到了錢,就去仁愛路圓環的廣東大酒樓吃晚餐;爺爺來台前據說是個大廚,他愛吃,也講究吃。小小的我跪在椅子上,手裡抓著叉燒包,還要喝上一碗豆腐腦(就是酸辣湯裡放豆花),我和爺爺相視而笑,如今那都成了記憶快門下的溫馨片段。
但要是沒有收到錢,爺爺就會牽著我的手 走在黃昏的民權東路上,朝回家的公車站走去;他總是一路沉默,而還小的我哪裡懂生活的難,只記得仰頭看著爺爺臉時,舌根殘留著的蘆筍汁餘味,那是一種酸酸的味道。
告別,在比基尼女郎絕版之後
兩年前,無意間看到津津蘆筍汁的商標被法拍,員工們靠自產自銷,想保住這個老味道的新聞。當天下班後我立刻衝去便利商店買蘆筍汁;如今我也能體會,那位站在「玩具反斗城」門口的美國婦女,為什麼在受訪時哽咽。
爺爺在我國中時,就因為糖尿病去世;30年之後,我站在內湖的全家便利商店門口,手裡又拿著蘆筍汁,但上面的比基尼阿姨老早就不見了;那一刻,我才清楚意識到,爺爺和童年也都不會再回來了。
*作者為媒體工作者
責任編輯/潘渝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