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能承受多大劑量的LSD?有沒有一個臨界點,超過這個劑量之後,心智將四分五裂,意識將土崩瓦解,出現能植入新的衝動、甚至新的人格的真空?高利伯很想知道。
想找出答案,顯然需要進行很多實驗。MK-ULTRA開始後沒多久,高利伯就找到一名能做這種實驗的醫生:哈里斯.伊斯貝爾(Harris Isbell),肯塔基萊辛頓(Lexington)成癮研究中心(Addiction Research Center)計畫主任。這所中心名義上是醫院,但實際運作更像監獄,由監所管理局和公共衛生局共同管理。由於收容人大多是出身社會邊緣的非裔美人,即使遭到虐待也求告無門,所以他們成了祕密藥物實驗的最佳人選。
外包邪惡研究
伊斯貝爾曾為海軍研究署進行「吐真劑」實驗,本身對LSD也很感興趣。在他的同溫層裡,中情局投入LSD研究是公開的祕密。一九五三年初,他寫信詢問中情局可否提供「合理數量的藥物,以研究長期投以麥角酸二乙胺所產生之心理效應及其他藥理效應」。
這項請求引起高利伯的注意。伊斯貝爾既對精神藥物興致勃勃,又有數量充足的囚犯,而且願意用他們當實驗品,這讓他成為理想的MK-ULTRA承包人。一九五三年七月,高利伯親自到萊辛頓拜訪伊斯貝爾,達成交易:高利伯提供LSD及一切經費,伊斯貝爾負責設計和進行實驗,並提供受試者和繳交報告。
高利伯謹守官僚分寸,先向伊斯貝爾的上司打招呼。他後來說自己「話說得四平八穩,對他們說我們對哈里斯.伊斯貝爾博士的研究計畫很感興趣,樂觀其成……也願意提供經費」。雖然他對「研究計畫」的細節隻字不提,但伊斯貝爾的上司沒有多問。高利伯後來在報告裡說:國家衛生研究院院長威廉.塞布雷爾(William Sebrell)知道這是中情局的計畫之後,「相當認可我們的整體目標,表示他會提供一切支持和保護」。
「這筆交易簡單明瞭。」一名研究者後來寫道:「中情局要有地方測試危險又可能成癮的藥物,而伊斯貝爾有很多沒人在乎的吸毒者。於是從一九五○年代早期開始,中情局不但提供他LSD,還給他很多可能有害的麻醉藥物,讓他拿人當白老鼠測試。」
人體實驗的「消耗品」
伊斯貝爾拿到的MK-ULTRA合約包括:子計畫七十三,測試LSD、麥司卡林和其他藥物是否讓使用者更容易催眠;子計畫九十一,「進行開發新心理化學物質所需之臨床前藥理試驗」,以及子計畫一四七,研究能引發幻覺和妄想的致精神錯亂藥物。在伊斯貝爾陸續發表或合寫的一百多篇科學論文中,很多都是藥物實驗的成果報告。雖然他在論文裡說,接受實驗的收容人是自願參與,但他們的知情同意漏洞百出。
他們沒被告知吃的是什麼藥,也不知道可能有什麼副作用。伊斯貝爾為了引誘他們加入,甚至以高純度海洛因當報酬,助長他原本應該協助他們戒除的惡習。他有一篇論文提到一名受試者,說他被投以一百八十微克LSD後,「覺得自己會死或永遠精神失常」,要求停止實驗,「我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說服他同意繼續」。
「我想這個消息你聽了一定高興:我們七月已經可以開始進行實驗。」與高利伯會面後不久,伊斯貝爾寫信對他說:「我們已有五名受試者同意長期服用該藥物,全都是黑種男性病人。」
一個月後,伊斯貝爾報告最新進度,說他已持續增加劑量到三百微克。「LSD-25的心理效應相當驚人。」他對高利伯說:「反應包括焦慮、非現實感……覺得皮膚受到電擊、刺痛感、窒息感……據稱視覺明顯發生變化,包括視線模糊、常見物體色彩異常(例如手變成紫色、綠色等等)、光影閃爍、光點飛舞和色圈旋轉。無生命物體經常扭曲或大小改變。」
這與高利伯已經知道的差不多,沒給他帶來多少新資訊,但他樂見美國國內也有「消耗品」可供研究。他不時去萊辛頓看伊斯貝爾做實驗,有時還帶法蘭克.奧爾森或另一個同事一起去。這在在顯示:對高利伯來說,伊斯貝爾是難得可貴的合作對象。
倖存者的告白
伊斯貝爾的其中一名受害者是威廉.亨利.沃爾(William Henry Wall)。他是醫生,曾經擔任喬治亞州參議員,一次牙科治療後對止痛藥德美羅(Demerol)成癮。他在一九五三年因持有毒品被捕,進成癮研究中心服刑時成為伊斯貝爾LSD實驗的受試者,最後出現嚴重精神問題,餘生飽受幻覺、妄想、恐慌和自殺衝動之苦。他的兒子後來將父親的遭遇寫成書,叫《從治療到地獄》(From Healing to Hell)。
「哈里斯.伊斯貝爾對我父親做的就是下毒,對他腦部造成永久傷害。」書裡頭說:「為了找出對付敵方領袖的心智控制藥物,中情局弄出這套千瘡百孔的冷戰計畫,讓我父親落得這種下場。」
伊斯貝爾做過的其中一項實驗,也許是LSD研究史上最極端的一個。高利伯想知道長期投以高劑量LSD的效果,伊斯貝爾便挑了七名囚犯隔離起來,進行實驗。「我有七個病人已服藥四十二天。」他在進度報告裡說,並補充他多半投以「兩倍、三倍和四倍劑量」。這個實驗總共持續了七十七天。將一個人關進牢房,每天強迫他服用過量LSD這麼長一段時間,他的心智會出現什麼變化呢?這個問題光用想的都令人髮指。可是高利伯好奇得很,他很想知道多大劑量的LSD能讓心智解體。
「那是我碰過最爛的鳥事。」伊斯貝爾LSD實驗的受試者、當年十九歲的非裔毒品成癮者艾迪.福勞爾斯(Eddie Flowers)回憶說。吃下LSD後,福勞爾斯好幾個小時陷入幻覺,不能自已。他為什麼同意當受試者呢?因為伊斯貝爾說能給他海洛因當報酬:「想把這打進血裡,先把這吞進肚裡。」
高利伯很倚重伊斯貝爾這樣的監所醫生,因為他們對收容人幾乎握有生殺大權,而且同樣身為政府雇員,他們對高利伯的提議相對開放。這逐漸形成一套模式:高利伯提供LSD給監所醫生,監所醫生找收容人當受試者,收容人為了交換好處而自願接受實驗(「好處」可能是較舒適的牢房、較好的監獄工作,或是醫生承諾會讓他們「快活一下」),監所醫生實驗後再寫報告描述收容人的反應。
這些醫生裡最熱中的一個是卡爾.菲佛(Carl Pfeiffer),艾默理大學(Emory University)藥學系主任。他一個人就接了四個MK-ULTRA子計畫,全都與使用LSD和其他藥物誘發精神失常有關。菲佛找的收容人分別來自亞特蘭大聯邦監獄,以及紐澤西波登鎮(Bordentown)的少年觀護所。
子計畫九和二十六研究的是「各種鎮定劑」的致病效應,觀察它們如何「透過新陳代謝或鎮靜作用」改變一個人的精神狀態。子計畫二十八是測試「影響中樞神經系統的鎮定劑」。最令人好奇的是子計畫四十七:「篩檢和評估技術服務處有意了解之致幻物質」。他有一份報告提到「化學物所致之癲癇」,另一份報告說LSD「導致典型精神失常……幻覺持續三天,特徵為一波又一波的人格解體、視覺幻覺和非現實感」。高利伯後來說菲佛的研究雖已跨入「超感官領域」,「容易造成誤讀或誤解」,但終究是值得的。
「亞特蘭大的實驗讓我們學到很多。」高利伯總結道:「局裡現在知道那些辦法會讓一個人的精神非常不安。」
菲佛一名受試者的回憶,可以證明這個結論毫不誇張。那名受試者叫詹姆斯.「白佬」.巴爾杰(James “Whitey” Bulger),是波士頓幫派份子,後來因為多項罪名(包括十一件謀殺案)而被判終身監禁。巴爾杰二十多歲時只是個街頭小混混,因為持械搶劫和劫持車輛被送進亞特蘭大聯邦監獄(Atlanta Federal Penitentiary)。他在獄中得知有個研究精神分裂症藥物的實驗,便自願參加,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人難以想像:連續十五個月,他和其他十九名受刑人幾乎每天被注射LSD,但從頭到尾都沒被告知那是什麼。獲釋之後,他在筆記本裡寫下這些「恐怖的LSD經驗」。
他說自己「天天做惡夢」,「不斷想自殺,嚴重憂鬱,快撐不下去了」。不過,他沒向醫療人員透露他出現幻聽,還覺得「牢房裡的月曆好像在動」,因為他怕一講出口,「他們會把我關一輩子,再也沒法出去」。他在筆記裡說菲佛有如「現代版門格勒醫生」,這個比喻一針見血,因為門格勒和其他納粹醫生在集中營裡做的實驗,正是巴爾杰碰上的這種MK-ULTRA 「子計畫」的始祖。
「我是因為犯罪才坐牢的,但我覺得他們對我做的事比我犯的罪更惡劣。」巴爾杰寫道。他的這些自述非常難得,因為MK-ULTRA實驗很少看到受試者觀點的紀錄——
『一九五七年我在亞特蘭大監獄坐牢,被艾默理大學的卡爾.菲佛醫生找去參加一個醫學計畫,說是要研究精神分裂症療法,而參加的人每個月可以過三天快活日子……我們被注射高劑量LSD-25。那種藥沒幾分鐘就會生效,然後有八、九個人會測試我們的反應(除了菲佛醫生外都不是醫生,穿西裝)。陷入恐慌和妄想的犯人有八個。每個人都沒了胃口,出現幻覺,連房間的形狀都變了。妄想和情緒激動好幾個小時。
我們經歷一段活生生的惡夢,連牆都流出血來,非常恐怖。那些人一個一個在我面前變成骷髏。我看到一台攝影機變成狗頭。我覺得我快瘋了。穿西裝的人會在房間裡給我接上一些儀器問問題,像是:你殺過人嗎?你會殺人嗎?有兩個人瘋了,什麼精神分裂症的症狀都有。
他們躲到床底下咆哮、學狗叫、口吐白沫。那些人費盡千辛萬苦才把他們拉出來,關到更底下的牢房,後來我再也沒見過他們或聽到他們的事……那些人說我們是來幫忙找精神分裂症療法的,但結束後大家都想自殺,憂鬱得要死,心力交瘁,精疲力竭。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我想退出,但菲佛醫生一直拜託:「我們快找出療法了,只差一步。你是我最好的受試者,拜託再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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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蒂芬・金瑟(Stephen Kinzer)
責任編輯/周岐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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