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人生四書》選摘(3):最底層的竹

2015-05-05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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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坎培拉戰爭紀念館( (Magnus Manske/維基百科)
澳洲坎培拉戰爭紀念館( (Magnus Manske/維基百科)

這個文件真是讀來心驚肉跳。「非常手段」、「最後處置」、「徹底殲滅」,不就是殺人滅跡嗎?柯景星所接受到的命令,不就是這個嗎?直接下令的杉田鶴雄自殺,奉命動手的柯景星判刑十年,但是決策者的罪責要怎麼依比例原則來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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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想到那個喊救命反而被台灣兵用刺刀戳死的英國男孩─—他會不會也跟比爾一樣,謊報十八歲,其實只有十五歲?或者,和我的飛力普一樣,十九歲?殺害他的責任,應該算在誰的頭上?

死亡行軍是日本在二戰時期的戰爭暴行之一。(圖為山打根戰俘營改建的公園及紀念碑/取自網路)
死亡行軍是日本在二戰時期的戰爭暴行之一。(圖為山打根戰俘營改建的公園及紀念碑/取自網路)

我跟你說過我找到了澳洲的比爾嗎?一九四五年從俘虜營回到家鄉以後,他變成一個專業木匠,幫人家設計家具,做門窗。他在俘虜營裡零零星星所做的素描,後來重新畫過。我說我想在書裡放幾張他的俘虜營素描,他開心得很。

我問他,「在山打根俘虜營裡飽受虐待的時候,你知不知道穿著日軍制服的監視員其實大多是日本殖民地的台灣兵?」

他說,「知道的,因為他們常被日本長官揍,刮耳光。老實說,日本人對待這些福爾摩沙監視員的態度跟監視員對待我們這些俘虜的態度,其實一樣地狠。」

「那麼,」我再追問,「如果我說,這些福爾摩沙監視員在某個意義上,也是一種『被害者』─被殖民制度和價值所操弄,因而扭曲變形,你會反對嗎?」

他馬上回了電郵:「教授,我當然不反對。他們同樣身不由己啊。」

我問他,對那些福爾摩沙監視員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

他說,「有一次我跟兩個英國人從俘虜營逃跑被搜捕回來,我們都以為這回死定了,因為我們都看過俘虜被活活打死。而且,如果當場沒打死,傷口發炎,不給藥,潰爛沒幾天也一定死。可是奉命管教我們的是幾個福爾摩沙兵,他們年紀很輕,而且個子都比較小,抓那個很粗的藤條抓不太牢,所以打得比較輕。我們運氣還不錯。」

「有沒有可能,」我說,「是這幾個福爾摩沙監視員故意放你們一馬呢?」

「很難說,」他這麼回答:「操弄,就是把一根樹枝綁到一個特定的方向和位置,扭成某個形狀,但是我相信人性像你們東方的竹子,是有韌性的,你一鬆綁,它就會彈回來。但是呢,如果你剛好被壓在最底層的話,那可是怎麼掙扎都出不來的。」

龍應台人生四書推出三代共讀典藏版。
龍應台人生四書推出三代共讀典藏版。

*作者為知名作家、前文化部長。自公職卸任後,由印刻文學出版社於五月重新推出龍應台「人生四書」典藏組,包括創下華人最暢銷紀錄的《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本文選自收錄於典藏版《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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