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當年我從這個小島,跨過巴士海峽要到台東念書,要坐九個小時的船,不是現在二十分鐘就到了。我很幸運的是,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父親就開始划船。當時沒有公路,從我的部落划船,要到現在核能廢料貯存場的專用碼頭,那個港灣很美,我們叫「飛魚的故鄉」。在那邊,我爸爸把茅草放到船上,都是一捆一捆的,然後有十多捆,整艘船就剩下中間父親坐的部分可以划船。他就把我放到茅草上面,當時我就不會暈船;如果我說會暈船,我爸爸就叫我喝一瓢海水,說喝了就不會暈船了。但實際上這根本沒有邏輯的推論,可是這種精神講話似乎是良藥,好像喝了海水之後真的就不會暈了。
我國中畢業要坐船的時候,我爸爸提心吊膽,說「有種你給我回來」,在船要離開前,媽媽一直用毛巾擦眼淚,說小鬼你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啊,你還可以跳回來,五十公尺還游得上岸。可是出航之後,我就不回頭,不看爸爸媽媽了,但爸爸媽媽是我心目中永遠很大的信仰,這不可否認。這九個小時的航程,我也是提心吊膽:我能跨過巴士海峽,但可以跨過考試的制度嗎?另一個忐忑是,我離開了一座小島,到了另一座大島,願望能不能實現?
老師您是三十六年出生,我是四十六年出生,您可以回想當時台灣的居住環境,我的有些書裡會有一些當時的照片,我們就是這樣的成長背景;可是我們有幸福嗎?沒有。有心酸嗎?太多了。每一個心酸都是一道曲折的路,每一次曲折、流眼淚都是過程,都想到我是少數民族、是達悟族,不能被擊倒,一直都這樣自我訓練。
大海的眼睛帶你體會美和律動
陳芳明:你的文字裡常常出現「眼睛」,眼睛對你是怎樣的意義?
夏曼:在我還沒進小學前,我的外祖父離開了我,他是瞎子。我非常難過,爸爸也不跟我說,就自己一個人去送葬。因為他正值年輕,很多重勞動都是四、五十歲譬如我有個小叔公的這個年紀去承擔。在我進小學時,這個小叔公就做了一艘私人大船,雕刻的。我還聽說日本博物學家鹿野忠雄(1906-1945)在二戰前拍攝記錄(1931年發表在日本《人類學雜誌》)的那艘大船,就是我們家族的。
在飛魚季節剛開始的第一個月,我們會用火把、用舉網撈飛魚,不能用魚網──那時魚網都還是自己編的──因為獵魚是有次序的。當時蘭嶼沒有光害,有「天空的眼睛」,在沒有月亮的時候,我們一樣可以在陸地上看到船。(陳:有那麼亮嗎?只靠星星的光就可以嗎?)對,沒有光害的時候,你的眼睛會看得到,而且又有火把,因為飛魚是向光性的魚類,牠會自己游過來。我這個小叔公,竟然認得出每一個家族的船(陳:在黑夜的海上?),對,我都很驚訝他怎麼會認得出來,他給我的影響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