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子從狹窄車窗往外望,額頭頂觸滿布塵垢的玻璃窗,那似乎是一張倉皇失措的臉……道路兩旁白千層一棵棵向前傾倒,由慢而快,粗幹連同枝葉在地上反彈翻滾,揚起灰霧,倏然一切歸於寂靜。
年輕時候,夢中經常重複這幕相同的景象,稍隔時日,寐祟般一再重返造訪,從而干擾我平靜的生活。只要身處緊閉的空間,即刻敏感焦躁,嚴重時甚至得大力呵氣才能舒解窘迫的呼吸。這個長時纏繞的夢境,來去自如,完全無法預測何時闖入何時離去,我只能祕而不宣地藏在心底任由它發展。
我嘗反覆思索:那從潛層意識浮顯而出的情節,或許是組密碼,想對我透露某些訊息;封閉在大型公車裡面,雙掌無助緊貼玻璃窗,臉露悲鬱的男子是誰?白千層倏忽往前仆倒,揚起泥塵的時刻,我站在哪裡?隨後飛轉跳移的其他畫面,為何睡醒後只殘留混沌矇矓的感受,而沒有清晰的記憶?我一遍一遍地分析,繪圖剖解,各類圖樣形形色色,甚至摹倣夏卡爾,把自己、陌生男子、連同大型公車浮在半空中。
畢業進入職場以後,公車男子便極少來訪,偶而出現也僅只影像模糊恍若擦身而過,至於何時完全絕跡已經不復記憶。某個盛夏,搭乘公車途經車流擁擠的都會鬧區,車內沒有絲毫涼風,感覺有層薄膜隔在自己和壅塞的街路之間,聳天高樓的投影隨車行移動,明暗交雜錯綜,陪襯垂葉懨懨的路樹,我強烈感受到與公車夢境相同的環圍傾倒……夜深人靜,翻出二十歲以來斷斷續續描繪夢境的累疊圖片,端詳再三,像似睽違多年的老友重聚,思念之情溢於言表。爾後雖然殷切期盼,那部公車未再進入夢境向我迎面駛來。
我無法解釋公車裡面陌生男子和我之間的糾葛,從稠黏緊密到自然淡化的過程是如何醞釀,總之它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事隔多年,籠罩在公車夢境的四年學生生涯,僅靠記憶很難準確拼湊當年風貌,時空轉移感受迥殊,一切都走了樣。籠統來講,基於父親期望而念商科統計是極大錯誤,枯澀的理論課程對我是種持續的難堪折磨,雖然考試都能輕易過關,但那只似孤獨漫步浩瀚沙漠,憑自耗盡生機。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學校圖書館,閱覽電影相關書籍。看電影如同聆聽大師演講,不錯過任何一幕場景,並且勤作筆記。從愛森斯坦到格雷非斯,到楚浮那幫新潮流,我找到自己的私淑。
臨將畢業,鴨形腳將我的體位打成丁等,可以直接進入職場,不必像其他同學等當兵。我在學校看到徵求副導演的廣告,電影公司就在學校附近的小巷裡。
那是一幢擁有廣大庭園的木造單層建築,寬敞廳室裡,脫漆斑駁的地板豎立一架十六厘米攝影機和簡單幾張桌椅。接見我的是位大我沒幾歲的年輕人,烏亮整齊的頭髮滲出陣陣蠟油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