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姓陳,」他伸手和我熱情相握:「我們正籌拍一部劇情短片,你可有相關的工作經驗?」
我說沒有。他微哂點頭似乎不太在意,直截切入短片的約略情節:片名「白閣夫人」,講年輕礦工慕戀中年婦人的故事。講到酣暢處他開始敘述運鏡構想,遠景和特寫的交替示現,畫面想像和現實之間的差異。偶而我也插入看法意見,愈談愈投緣,他晶亮的眼睛流露無比誠悃,緊握我的手:「加入我們罷,你削瘦的樣貌完全符合男主角的氣質,回去詳讀劇本,後天下午先去拍兩個場景。」
從打雜的副導演變成男主角令我心眩神搖,尤其他自信滿滿帶著興奮的語調說:「我的目標設定威尼斯影展,通過這關,各種商業利益接踵而來。」對我而言,無異蒼穹飄降的聲籟。
陳導演開部裕隆老爺車,將我連同攝影,配樂載到侯硐。第一個場景在一棟土确厝內室,我直望木條窗前懸掛的喜多川歌麿仕女浮世繪圖片發呆。下個場景可就苦了,我必須在堆疊如座土丘的細煤渣平台急速奔跑,到溪邊和白閣夫人相會。陳導演吆喝多次總不滿意,認為我熱情不足。真正裝上膠卷時,我運起最大力氣往前直奔,到達煤渣懸崖前停煞不及,整個人騰空墜落溪邊的雜草叢堆。
關節嚴重扭傷,右小腿骨折讓我足足三個月行動不便。陳導演來過一次,帶來一封介紹信,說如果我想教書,可以到淡水找他當校長的長輩,他已經替我大致說妥。
從此不再有陳導任何消息,不僅威尼斯影展無影無蹤,更不曾收到分文報酬。或許生性使然,擔任教職以後,所有夢想創造綺麗生涯的構想不覺間戛然而止。
轉眼二十多年歲月流逝,從體魄盛壯到齒落髮白,從敏感羞赧到沉著自若,無數的人生閱歷宛如萬花筒變幻化易。教書工作歷經高職到現在科技大學,像踏步預定的階梯,沒有險阻,卻乏善可陳。唯一不變的是我還維持單身,曾經交往的女性,每當論及婚嫁,便關係緊張,終至不歡而散。母親為我傳家準備的足金手鐲,珍珠項鍊,翡翠戒指,都還靜靜躺臥銀行保險箱裡。
年近五十,父母相繼謝世。我開始沉迷機車旅行,風馳電掣享受獨我世界的蒼涼況味,兩年來幾乎跑遍台灣大小村鎮。我的光陽一百五極速逾百里,去年中秋,行經花蓮和平,曾和運載水泥的大卡車競飆速度,急駛四線道寬廣的柏油馬路,指針越過百里,我跟它平行不相上下,到緩坡處溜煙就把它甩掉。疾行間精神集中在三十度的視野,心無旁騖,百骸通暢無比舒適。薄暮時分抵達東澳,坐在粉鳥林海邊壘石堆掏出餅乾咀嚼。山壁冒伸點點野百合偎在綠叢間,不時傳出飛鳥啁啾,蔚藍海面橘紅色太陽投映道道燦爛彎弧。沒有風,四周一團寂靜,耳際隱約響起「沙將唷,沙將唷,」的呼喚。多麼熟悉又遙遠的聲音!每當母親有事差遣,便以如此高亢的響聲喊叫我的名。在那闃無人跡的海邊,面對自己孤獨的身影,孑然一身的落寞穿透久鈍的心懷。翻建前老家的模樣,從吊橋直通大廟的街坊,舊日影像充盈腦際,終至不能自已,淚水滿布映紅的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