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娛樂真要與政治作對，帶著反骨，才好看。」縱橫娛樂界40年的資深電視製作人王偉忠，對於影視和政治間的微妙關係，在其著作《半減卻》裡，寫下這一句鏗鏘有力的註解。
王偉忠可能是台灣政治諷刺模仿秀的始祖，從綜藝節目連環泡單元，到全民亂講、全民大悶鍋、全民最大黨系列，設計由模仿藝人反諷時事與政治人物的表演方式，讓不滿時事的台灣人民得以一笑解憂愁，不僅走出台灣綜藝界另類風格，也一路間接反映台灣民主發展至今的種種面貌。
衝撞體制 連環泡開創新聞綜藝紀元
說起「連環泡」，那是頭一個嘗試朝政府放砲，試圖衝撞體制、挑戰權威的電視節目，從1980年開播到退場，橫跨戒嚴到解嚴時代，以結合社會脈動的多個短劇、單元，帶給家家戶戶不少歡樂，在當時可說是十分新潮的節目，收視率維持不衰。
「連環泡」當時在官方色彩濃厚的華視播出，新聞系畢業的王偉忠，一投入綜藝節目戰場，自然也把新聞人的反骨精神投射到節目裡，在節目中設計出「老鄧的小耳朵」、「七點新聞」、「中國小姐」等單元，企圖讓政治與新聞元素都融入綜藝節目，以模仿方式幽默針貶政客和時事，王偉忠將這份構想歸功於他對於新聞的強烈感覺，「一個人的創作背景，大概和所學東西、成長背景與興趣都有關係」。
節目不時調侃政治換來大眾歡笑，當局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王偉忠回憶，連環泡曾模仿國民大會的「萬年國代」，卻在播映前被高層擋下，因為「播出可能就會掉腦袋」，儘管王偉忠氣憤堅持內容可播，但當時他眼看距半小時就要播出，他心裡有數，15分鐘內排演一段軟性的單元戲，一演完影像帶直接播出，速度堪比live節目。
我們好奇「連環泡」是否曾有政治人物關切，王偉忠不諱言曾有幾個單元「被停掉」，後來乾脆把角色設定為中國大陸政治名人，才有了諷刺鄧小平的「老鄧小耳朵」單元，沒想到「老鄧」就這麼紅了，此舉理所當然引來高層不悅，認為節目是在幫鄧小平宣傳，王偉忠笑笑說：「模仿誰，誰就會受歡迎。」
那是無法「全民大聲講」的時代背景，1978年還是大學生的王偉忠，遇上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大事，王偉忠跟著系上同學走上街頭抗議，他負責扛攝影機，這樣的反骨精神，延續到後來投入電視圈。如今回想，王偉忠坦言，「做節目也是對於當時體制表達一種反抗的力量」，把新聞時事素材放進短劇裡，創造「新聞綜藝」風格，就這麼一路走下去。
假人講真話 全民亂講開模仿先河
那個年代挺身抗議不容易，社會氛圍對於政治總有著距離，在「連環泡」之前，綜藝節目多是唱唱歌、跳跳舞或短劇表演，王偉忠說：「我們開了風氣之先，但心中仍有一把尺，知道能玩到什麼地步，主要是好玩，我們尖銳，也重感情。」
1993年開始，有線電視頻道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王偉忠擔任TVBS副總經理期間，推出第一個Call-in型態live節目、由李濤主持的「2100全民開講」，王偉忠依稀記得，第一集特別來賓是國民黨大老吳伯雄；然而，有感於解嚴後種種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身為綜藝節目製作人的王偉忠，2002年策畫在中天推出「2100全民亂講」，刻意選擇跟「全民開講」同時段、live播出，顛覆曾是自己一手催生的節目，讓藝人扮演政治人物，與真實Call-in觀眾互動，在真真假假當中衍生不少漫天笑料。
「2100全民亂講」以「假人講真話」的型態，企圖顛覆「全民開講」，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就是模仿李濤的郭子乾。那時王偉忠提出想做模仿秀的想法，郭子乾聽聞後直回：「這個好！這個好！」於是自告奮勇模仿李濤，還找來邰智源、大炳、九孔、洪都拉斯等人加入模仿政界人物，而這些模仿藝人，也就各自慢慢走出獨到的表演套路。
政治模仿秀既是嘲諷，但也讓被模仿者獲得更多人民關注，換句話說，對於政客形象而言，其實是一種另類自嘲的現象。郭子乾觀察，「全民開講」來賓都是政客，但多數沒能講出人民的心聲，「全民亂講」則結合嘲諷態度，讓談論政治議題的Call-in節目也能帶給觀眾另類的歡樂。郭子乾深刻憶及，節目第一通Call-in電話，是一名阿伯打來問：「這節目一開始看很真，怎麼越看越假？」他打趣回：「我們都是真人、如假包換啊，你想講什麼？」對方則帶點疑惑地笑說：「那這節目明天還有嗎？」
從那通電話之後，郭子乾就整整投入了10年的模仿秀。
我們問他，多年來是否遇過政客插手「關切」節目，郭子乾說，曾有一名女性立法委員向製作單位反應為何是由男演員（指郭）模仿她，後來兩人不僅成為好友，還同台亮相，而立委有了模仿紅人加持，自然就拉抬聲勢；王偉忠則分析，該名立委是老師出身、講話嚴肅，頗有女漢子氣場，由男性陰柔詮釋並不過於違和。
不斷轉型博君一笑 努力為全民解悶
王偉忠天蠍座，遇上雙魚座的郭子乾，「偉忠哥」笑笑形容，他們倆有如天生一對的工作搭檔。「全民亂講」後，王偉忠再推出「全民大悶鍋」、「全民最大黨」，同樣以反諷社會時事廣受海內外喜愛，儘管節目已收攤多年，今年1月將以舞台劇「悶鍋出任務」型式和觀眾重新見面，靈魂人物郭子乾升格製作人登高一呼，模仿班底在多年後重聚合體。
採訪當天，我們有幸目睹悶鍋班底彩排，包括唐從聖、九孔、洪都拉斯、納豆、吳怡霈一連詮釋眾多近期話題人物，包括宣布即將引退的費玉清，推廣「蜂蜜檸檬」爆紅的吳萼洋，選舉期間因「拍肚」惹議的蘇貞昌等。一旁盯場的「偉忠哥」則嚴肅地觀察表演節奏，而郭子乾出場10分鐘內，就接連模仿郭台銘、韓國瑜、柯文哲、張菲等名人，角色瞬間轉換令人目不轉睛。
「全民」系列不斷轉型、變身，一路走來奪下5座金鐘獎肯定，成為台灣最長壽的模仿節目。「全民大悶鍋」結合模仿、 政論、新聞、娛樂，訴求替政治紛爭及社會現實問題不滿的台灣民眾「解悶」，讓當天最具話題性的人物坐在「大悶鍋」裡，受邀上節目的「模仿來賓」政治立場力求藍綠平衡，偶爾會加入較中立、無厘頭，負責插科打諢的角色。
到了「全民最大黨」，依舊是包含著喜劇元素的綜藝節目，其中邰智源模仿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主演「施主席的轟趴」單元裡，一下改編台語歌諷刺阿扁「等一下A」，一下調侃軍購案唱快歌「洗錢功」，KUSO歌詞反諷新聞話題，總令電視機前觀眾會心一笑。
這些譏諷創意的靈感來源，幕後團隊從上到下都有參與，王偉忠說，製作人一早會聽廣播、看各大報紙與電視新聞，中午會點出幾個大方向主題，「他們把主題告訴我，我會構思單元，模仿什麼人」，最後再由王偉忠決定，至於演員們則會追蹤話題人物，緊揣神韻、了解人物特色，發揮融合逗趣與幽默談話的表演功力。
名嘴比模仿還誇張 政治諷刺電視秀功成身退
台灣民主歷程30年，一路經歷解嚴、報禁開放、有線電視新聞台陸續成立、政黨輪替到政論節目蓬勃產生，王偉忠一手掀起的政治模仿秀風潮，一路見證言論自由的演繹，如今「悶鍋」從小螢幕躍上大舞台，在王偉忠眼中，未來「悶鍋」IP潛力十足，考量一年演出一檔「大戲」，繼續替粉絲解悶。
探究政治模仿秀如此風行的原因，郭子乾認為，由於政治人物多半是官方說法，當模仿藝人不帶政治情緒的發言，成了「假人講真心話」，說出人民心聲，加上演員誇飾的模仿發言，甚至偶有笑場演出，都有別於情緒性謾罵而生硬的政治Call-in節目，也才會讓觀眾覺得好笑又好看。
如今，節目已收攤6年，但在郭子乾眼中，模仿藝人仍有存在必要，因為觀眾還是喜歡看他們模仿、演戲，而「悶鍋」班底共事多年，已培養出革命情感，這次演員們接下「悶鍋出任務」，完全不介意酬勞，只希望把模仿秀精神傳遞下去
思考「悶鍋」在電視節目無法繼續存活的原因，郭子乾感慨道：「因為政治諷刺模仿秀已經被政論節目打敗。」政論節目的名嘴，如今已表演得比藝人還要誇張和戲劇化，實在是一個天大的諷刺。王偉忠也同意，「政論節目的名嘴，要比喜劇人員來的更荒謬。」
王偉忠說，政治模仿秀雖非台灣獨創，但綜觀亞洲國家，只有台灣能做出如此大方嘲諷政府的綜藝節目。政治諷刺在台灣從最初的「不可能有」，經過他衝撞體制、扮演先鋒一路打磨，如今撞到政治諷刺電視節目已不復在，在見證言論自由的演進之後適時畫下句點，也算功德圓滿了。
文／江佩凌
本文、圖經授權轉載自中央社文化＋（原標題：【當期主題】台灣電視政治諷刺鼻祖 全民悶鍋亂亂講）
責任編輯／陳秉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