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這篇筆記,最有意思的是前三句:「臺島料理,昔時爭尚五柳居,幾於風靡一世,」可見至少日治初期之前,臺灣就曾經瘋狂流行過這道「五柳居」的魚料理。而「五柳枝」與「五柳居」發音甚為接近,它會不會是一音之轉的結果?
一九三○年代出版的《農場相褒歌》,有一份喜宴的料理單,其中提到:「八碗出來用豎渫,中央一皿五柳枝,恭賀喜酒好代志,乎伊一胎生雙生。」和王開運幾乎是同一年代,講的卻是五柳枝;然則,「五柳枝」和「五柳居」會不會是同一事物?
無獨有偶,已故翻譯家梁實秋教授在他《雅舍談吃》書中,談到醋溜魚時也提到五柳居宋嫂的手藝和方恆泰的詠詩,還憶起當年他隨父親遊杭州,在西湖樓外樓嘗到醋溜魚的經過。
他說,店家一般都選用長不過尺的草魚,為保現殺活魚的原味,「醋溜魚當然是汁裡加醋,但不宜加多…要清清淡淡…可以略撒薑末,不可加蔥絲,更絕對不可加糖。」他感嘆道,現時一般餐廳,多標榜西湖醋溜魚,但卻與原來風味相去甚遠。「往往是濃汁滿溢,大量加糖,無復清淡之致。」
五柳居原本應是餐館名,以魚羹名聞遠近,因此時人往往逕呼「五柳居」而不名,一如今人以「度小月」代替擔仔麵。府城士紳王開運所謂的「五柳居」,指的便是醋溜魚嗎?然而,鄭李金娥所示範的臺南「五柳枝」,配的卻是紅燒魚;甚至府城名店「阿霞飯店」的「五柳枝」、七股著名的「溪南春」休閒漁村的「五柳枝」,也是紅燒的做法。
我們再來看看一九三○年代問世的《臺日大辭典》,詞條並沒有「五柳枝」之名,但對「五柳居」倒是有過註解,直稱「五柳居」是「魚肉加入松茸、豬肉、蔥等清蒸烹調的料理」。這就奇怪了,辭典上明明說它是清蒸的,和醋溜略近,幾時它變成紅燒的了?
照鄭李金娥的說法,臺南的五柳枝,重點倒不在魚,反而是在淋澆在魚四周那些五顏六色的燴料。我們過年時備魚敬神,祈求年年有餘,通常,這條大魚會先下鍋炸過,以便吃好幾頓。幾經烹調後,魚的鮮味盡失,家庭主婦便會將現有的蔬菜等食材切成柳條狀,燴煮勾芡後澆淋在魚身上,湯汁可以覆蓋並軟化魚身,易於入口。
說到底,五柳枝根本就是剩菜大翻身,展現了臺灣婦女節儉的精神,這也是電視節目《冰冰好料理》經常提倡的窮則變變則通的「省長」精神。
說到《冰冰好料理》,節目中還出現過五柳枝的另外一種版本,謂此菜實出於唐代一生困苦的詩人杜甫。某日杜甫在家邀眾友吟詩作對,中午眾人腹中雷鳴,杜甫家中肉蔬皆空,正好有人提來一條魚,杜甫很高興,便將魚洗淨,加上四川家家都有的燈籠椒絲、蔥絲、薑絲,炒製成汁澆在魚上,吃完後大家讚不絕口。因為是由絲炒成的,故名「五柳魚」。
五柳枝紅燒魚的原型,原來和梁實秋說的醋溜魚差堪近似。只不過,五柳枝的說法乃是一種「美麗的錯誤」。而且,時空移轉後,重點似乎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醋溜魚的重心仍在魚上,但五柳枝紅燒魚的重心已在花花綠綠的燴料上了;再說,梁實秋強調醋溜魚切不可放糖,偏偏臺灣人最喜歡吃甜的,尤其是臺南人,把它做成紅燒糖醋魚,這便是典型的臺灣飲食文化了。
因此,五柳枝是不是從這塊土地自己長出來的,似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呈現了一種圓滿自足的獨特臺灣料理精神。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