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先生授課凡兩年,見我入學以時,衣敝而潔,詢知其故,深為歎異,於是教我益加盡力。離館時,撫我曰:「世間無母之兒,安得所遇盡如汝哉?」蓋先生幼時亦抱家庭之痛也。
伯母於每年寒食節,必帶我回鄉掃墓。兩村相距,約十二里,有時諸舅以牛車相送,有時步行。某處老墳,某處新墳,至時必鄭重以告。至先母墳前必哭,哭必祝告:「兒幾歲矣,讀書幾册。」我聞而悲慟,讀書不敢不勤。農忙時,亦隨伯母及諸表弟至田間拾麥;往往拾之於舅父隴畔的,復賣之於舅父,舅父仍一再以勤勞相勗。我有歸省楊府村外家詩五首,追記那時的情形:
朝陽依舊郭門前,似我兒時上學天。
難慰白頭諸舅母,幾番垂淚話凶年。
無母無家兩歲兒,十年留養報無期。
傷心諸舅墳前淚,風雨牛車送我時。
記得場南折杏花,西郊棗熟射林鴉。
天荒地變孤兒老,雪涕歸來省外家。
桑柘依依不忍離,田家樂趣更今思。
放青霜降迎神後,拾麥農忙放學時。
愁裏殘陽更亂蟬(遺山句),遺山南寺感當年(元遺山亦讀書外家)。
頹垣荒草農神廟,過我書堂一泫然。
到了十一歲,伯母帶我至三原東關,依三叔祖重臣公。三叔祖望重一時,交遊甚廣,與毛班香先生經疇友善,因送我入毛先生私塾肄業。是年,先嚴返里,繼母劉太夫人來歸,亦賃居東關石頭巷,但我則仍依伯母,伯母督課每夜必至三鼓,我偶有過失或聽到我在塾中嬉戲,常數日不歡。其愛護之心,和嚴正之氣,至今夢寐中猶時時遇見。
毛班香先生,是當時有名的塾師,我從遊九年,讀經書,學詩文而外,對於他專心一志的精神,尤其佩服。他常常對我們說:「我沒有甚麼長處,只是勤能補拙。」這雖是先生的自謙之詞,卻是他生平所身體力行的。毛先生的教授法亦特別:由他自教大學生,更由大學生分教小學生。平常每日授課兩次,夏季日長,則加課一次,都須背誦,并帶背舊書,所以讀書比較精熟。尤其值得記述的,是太夫子漢詩先生亞萇。太夫子亦曾以授徒為業,及年老退休,尚常常為我師代館。他生平涉獵甚廣,喜為詩,性情詼諧,循循善誘。自言一生有兩個得意門生:一是翰林宋伯魯,一是名醫孫文秋。希望我們努力向上,將來勝過他們。對我的期望尤殷,教導也特別注意。太夫子又喜作草書,其所寫是王羲之的「十七鵝」。每一個鵝字,飛,行,坐,臥,偃,仰,正,側,個個不同,字中有畫,畫中有字,皆宛然形似,不知其原本從何而來。當時我也能學寫一兩個,但是現在已記不得了。
在毛先生私塾時,我已開始學做古近體詩,如唐詩三百首,古詩源,選詩等,都曾讀過,但是循文雒誦,終覺不生興味。一日,先生外出,我以大學生的資格,照料館事,書架上有文文山謝疊山詩集殘本,我取而私閱,見其聲調激越,意氣高昂,滿紙的家國興亡之感,忽然詩興大發,我之做詩,殆可以說由此悟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