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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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到蘇妮(Sunee)的時候,我正在曼谷的孔堤(Klong Toey)一帶設法找個窮人,問他為什麼貧窮會存在,結果她忽然就衝到我前面,醉醺醺地扯我的袖子,懇求我跟她回家。根據我的通譯員的說法,蘇妮原本一定是當妓女的,因為她會說幾句日文,而且她倒水給我們喝的時候,還笑嘻嘻地用泰國腔很重的英文大聲嚷嚷:喝!喝!那模樣跟帕蓬(Patpong)紅燈區的酒吧小姐如出一轍。
雖然通譯反對,不過我決定接受蘇妮的提議。這時我們抵達孔堤都還沒五分鐘。走了不到五十步路,我們拐進最近的一處貧民區,驟然置身在我已經見怪不怪的雜亂巷道內,人行道潮濕傾斜,大箱子般的棚屋擁擠侷促,一棟棟幾乎糾黏成一團。居民透過小窗洞暗中打量我:我是來買海洛因還是小少女?蘇妮把手揪在胸口,帶著勝利姿態,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不消兩分鐘光景,我們已經到家了,具體說,是蘇妮媽媽的棚屋,天花板和牆壁都是鐵板釘成的,到處都是鐵皮變形後形成的縫隙,讓泰國蚊子進出方便得很。我們四個人在一塊大致蓋住水泥地板的藍色塑膠布上盤腿坐下。我首先注意到一隻毛色略呈紅褐、瘦巴巴的貓,正在咬啄自己的身體,我猜是因為牠身上有蝨子;接著我看到一面圓鏡老老實實地映照出波浪鐵皮牆(還有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第三則是瀰漫空氣中的臭水味。我那位還在生悶氣的通譯注意到的則是蘇妮媽媽住處的居家用品,特別是那兩台電扇,其中天花板上那台比較好的風扇還是女主人為了歡迎我們到訪,特別插上電讓它轉的;我還應該再列舉通譯員留意到的濾水器、電視和迷你冰箱。通譯神情不悅地告訴我,蘇妮一點也不窮,因為她——或者至少她媽媽——擁有的電器比她還多!順道一提,這位通譯是個機靈而且經驗老到的人,除非某種心理不平衡的因素誤導了她的腦筋,否則她的觀察從來不會出錯。在當下這個情況中,她的評斷稱得上是又快又準,因為我很快就得知老太太是這房子的所有人,她是用自己的錢買的。好吧,所以她們算是富人。蘇妮在此同時一直打量我,而且透過襯衫有意無意地撫觸自己的胸部,三不五時還會拉起襯衫下擺和領口擦臉。
她十七歲時就嫁給了第一任老公,那時她父親還在世。兩人生下四個小孩。先生是個建築工人,按照她的說法,他不是真心愛她,因為他後來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她。十年後,她再婚,再次有了孩子。如果我的理解正確,這男人後來也拋棄了她;雖然醉醺醺的蘇妮一邊晃著身體一邊哭,把這段回憶說得含糊不清,但那很可能類似一般人經常用來包裝內心痛苦的緘默手段;而在這時,百般無聊又感覺厭煩的通譯忽然變得不像先前那麼管用。總之,那兩個丈夫在這段敘述中出現的方式與其說是扮演故事中的角色,不如說是像某種不具人格的受胎媒介,像疾病般通過了她的身體。然後蘇妮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成了五個小孩的媽;就這麼簡單。為了照顧一群孩子,她做牛做馬;她啜泣,拉起襯衫擤鼻涕,把身子靠在老母親肩上。三個小孩現在上大學了,他們從來沒回來看過她。第四個孩子在一家銀行上班,年紀最小的還跟她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