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戰後嬰兒潮的一代,受的是制式填鴨教育,以背書為獲得知識的唯一途徑。我小學唸東門國校,是一所很大的學校,位於仁愛路與林森南路(當時叫上海路)交口處。記得導師是李松貴,受日本教育,非常凶狠暴力,幾乎每天打人。
最輕的處罰是打臉,通常是他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你的左臉頰,使你無法躲藏,然後用右手張開痛扁你的右臉,被打的同學右臉指紋明顯,紅通通很難看,同學們都知道你犯錯受罰。
體罰升級版是舉著木頭椅子罰站或罰跪,舉到膀子酸痛發麻仍不准放下,否則就拿管教,體罰的升級版伺候,那就是藤條抽手指。冬天尤其痛苦,手指紅腫,痛不欲生。回家告訴父母?那時代老師和父母是共犯結構,父母都告訴老師說請盡量嚴格管教,不乖就毒打無妨。
有的老師體罰學生非常有創意,難為他們花這麼多心思在如何體罰學生上,那是他們的黃金年代,可以每天滿足虐待狂,像是命學生脫掉鞋子拿藤條抽腳底板、命學生手掌朝下放在桌上,拿木條打手指關節處、舉著木凳跑操場、胸前掛著紙牌,上面寫:「我遲到」等罪名,被老師揪著耳朵拖到女生班前面罰站……
奇怪的是那時我們很經打,沒聽過誰被打壞了身體,更沒聽過誰像洪仲丘那樣被體罰致死。那時我們的口訣是若想存活須能有如相聲段子所說:經打又經罵、經洗又經晒、經買又經賣、經踩又經踹、經拉又經拽……那時代老師不是人,都是電影MIB(星際戰警)裡的外星怪獸喬裝的老師。
家裡安全嗎?爸媽照打不誤。考試九十分以下女子單打、八十分以下男子單打、七十分以下男女混合雙打。
等到了初中,男生有些長得比老師高,老師識時務為俊傑,不敢打學生了,否則可能被學生海扁。高中這種因果報應來得更不爽。學期結束,教官很危險,我讀的高中教官常晚上在學校被學生拿窗簾從後面矇住頭一陣好打,食物鏈優勢從老師、教官身上轉移到學生這邊,物換星移,報應「太爽」。
我老爸是「棒下出孝子」的信徒,我小時候經常被倒抓起來毒打,固然使我不敢為非作歹,但也打壞了父子之情。我當兵時,他罹患漸凍人的疾病,無藥可治,通常半年到一年就病死。我一放假就去空軍總醫院陪伴他,但多年來我一直怕他、躲著他,結果在病房裡他看著這面牆,我看著那面牆,不但除了「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廁所」外整天沒話講,連眼神都避免交會,氣氛十分尷尬。父子之情薄如水,從小嚴厲體罰是罪魁禍首。可能我爸的威權人格導致我非常厭惡權威,尤其是迫害人民的威權政體。
我高中讀建中補校,北京大學畢業的校長賀翊新很開明,常以北大自由主義開明學風為榮,影響我們甚多。有一次週會,賀校長講話說,北一女校長江學珠送來建中一份公文表示,某電台廣播建中某男生點某首歌曲給北一女某女生,該女已被江學珠記一大過,也呼籲賀校長懲罰該男生。賀校長說這有什麼關係,完全置之不理,贏得全校同學熱烈掌聲。那年頭,沒有電腦手機,請廣播電台點歌給女生是那時最酷、最夯、最新潮的撩妹方式。那時高中女校的校長大多是情報系統出身的女特務,極度保守威權,一座女校就是一座女監,她們變態地認為男生、女生勾搭都是男盜女娼。難得賀校長的開明才讓我們免於威權統治的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