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第一次作為歌手,獲得表演的機會是在一九四○/四一年的冬天。那年我四歲。希特勒已經開始在各個戰線發動閃電戰爭。我父親被單獨關押三年之後,提出申請去集體囚室,但被拒絕了。達格貝爾必須經常到脫佛斯莫爾勞動營(Arbeitslage Teufelsmoor)去幹活。這裡的政治犯和普通犯人混合關押。
每年有三次探監的機會,每次半小時。從漢堡坐火車到不來梅(Bremen)是令人興奮的。母親只帶我去過一次,那是個寒冷的冬日。父親正在沼澤地上工,有好幾公里的距離。媽媽牽著我的手踏在雪地上,穿過那宛若仙境的澤地,兩旁有搖曳生姿的白楊樹,層層疊疊晾曬的堆肥呈金字塔型。我們終於到了大門口,眼前是鐵絲網、哨崗台、積木般的房舍、操練場。衛兵不讓我進去,營裡是不允許小孩子進入的。我不清楚母親是如何糾纏、嘮叨、感動、賄賂了守衛,也不知衛兵是否向上級報告請求特准開恩。總之,我最後被允許進入。我跟隨著母親進入囚區,走到一座四方形的簡陋房子前,門的右邊是個很奇異的窗戶。窗子後頭緊貼著一群骨瘦如柴的男人的臉孔,犯人們擠著要看看一個真實的孩子和活生生的女人。怎麼牢房裡竟冒出一個女人和孩子!有一位維也納的卡片畫家原創的作品,上面就是畫著這樣一張窗戶,那個畫面在我腦海裡總揮之不去。
我們來到警衛人員的休息室,裡面充斥著擦腳布的汗臭味、撲鼻而來的煙味。兩張椅子放在一張長桌子的兩端,一個穿制服的人坐在左邊的寫字桌旁。我穩穩地坐在媽媽的腿上。父親被帶進來了,雖然我不認識他,但卻不覺得陌生,感覺他跟媽媽一樣親。每天晚上,母親代父親給我講一個枕邊故事,早起上工之前,也講一個晨安故事。每日清晨,當我打開家門,我那擱在暗處的推車上,不是放著一塊糖,就是坐著一個毛茸茸的玩具,一隻有著羽毛,鈴鐺小圈或類似的小玩意。我相信媽媽的話:這是爸爸讓月亮公公給我送來的禮物。
現在這個既陌生又讓我深深信賴的人就在面前。他微笑,他強壯,他身上有股味。他嘴裡有顆鑲金的牙,剃著光頭。父親送給我一袋糖果。我長大以後問,牢裡的犯人怎麼會有糖果?母親告訴我,她事先將糖交給衛兵,轉交父親,這樣就能給孩子一些快樂,畢竟這些豬仔士兵們也是有點人性的。爸爸從桌上遞過糖果袋,我取出一塊給他,第二塊我送到媽媽嘴裡,然後拿出第三塊,轉身向著穿制服的守衛。我猶豫著又把手縮回來,不能確定是否該這麼做。爸爸笑著說,「你可以給他啊。」我拿著糖蹣跚地走向衛兵,半路卻停下來,急忙把糖塞在自己嘴裡,爸爸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