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九年十月的那個下午,盧梭正踏上探望狄德羅的旅程。狄德羅當時因為寫了一篇質疑上帝是否存在的短文,被拘禁在巴黎外一座位於萬塞訥(Vincennes)的堡壘中。他在途中閱讀一份報紙,注意到一個有獎徵文比賽的廣告,標題寫著:「科學及藝術的進步究竟是更使道德敗壞,還是使其更為提升?」在盧梭的自傳《懺悔錄》(Confessions)中,他回憶到:「就在讀到這兒的那一刻,我瞧見了另一個宇宙,成為了另一個男人。」他宣稱自己必須坐在路邊,之後整整一小時神遊天外,整件外套都被淚水浸濕。
這個頓悟時刻或許沒那麼戲劇化,畢竟盧梭或許早已在腦中構思自己的異端邪說。不過,他在那篇投稿參賽並得獎的文章中大膽指出,儘管啟蒙思想家宣稱進步會帶來文明化及自由化效應,他卻認為只會帶來一種全新形式的奴役。他在文章中寫道,藝術和科學只是「壓垮我們的鎖鏈上的花環」,而事實上,「我們的心靈已經開始」隨著人類知識提升的程度等比例「腐敗」。他論證指出:「文明化的人,一出生就注定死為奴隸。嬰兒被包在襁褓布中,屍體被釘在棺材內。人一輩子都被我們的體制囚禁。」
這不只是強者剝削弱者的問題;沒有權力的人本身就很容易因為嫉妒而模仿強者,但試圖讓自己更好的人往往最後開始支配他人,希望逼迫他們待在較為劣等、屈從的位置。位居頂端的少數人不停接觸到落敗者的嫉妒與惡意,因此也始終沒有安全感。畢竟後者會採取各種手邊能用的方法,去實現他們未竟的渴求,但同時又確保一切被掩蓋在一場文明大戲之下,甚至表演出仁慈的姿態。
盧梭眼前的未來一片荒蕪:「所有人之中不再存在真摯友情、誠懇敬重,以及完美自信。嫉妒、懷疑、恐懼、冷漠、壓抑、仇恨和欺騙人的謊言總是被隱藏在那一致化的外觀底下。」這種病態的內在生活具有毀滅性,是商業社會核心存在的「隱藏性矛盾」,因此將進步這股寧靜水流轉化為急遽渦流。
根據他的預測,人類最後會因為現代社會中的疏離感到畏縮,並絕望地回頭呼求上帝,就希望能重拾他們的「無知、純真以及貧窮,因為只有這些好處能讓我們幸福,是在的眼裡極寶貴的」。之後二十年,盧梭會進一步詳述在前往萬塞訥路上閃現的這道刺目靈光,並透過憤怒、挖苦又輕蔑的語調,深入批評我們這些「無視於心中不協調性的受害者」直到現在仍遵行的生活方式。又或者說,是那種「死時如同沒有活過」的生活方式。
*潘卡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1969年生於印度,新德里尼赫魯大學英美文學碩士,長期為《紐約書評》、《紐約時報》、《衛報》撰寫評論,是小說家、散文家,也是《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雜誌提名的「全球百大思想家」之一。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憤怒年代:共感怨憤、共染暴力的人類歷史新紀元》(聯經)。該書被《紐約時報》選為當年度最值得注目的書籍,獲Slate、NPR選為年度最佳書籍,並入圍「歐威爾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