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專文:白砂碎石枯山水

2016-11-13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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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段家(取自十二段家官方網站)
十二段家(取自十二段家官方網站)

《京都一年》出版後,我把書寄贈給那一年出任我名義上的指導教授平岡武夫先生。平岡教授寫信說:「妳比我們還清楚京都的事情,京都市長應該頒發給妳『榮譽市民』才是。」那當然是過譽開玩笑的話。但是我回想起來,當時由於臺灣人出國不易,又由於我自己有一年的期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所以總想要妥善地把握那有限的時間,努力寫論文,也認真遊玩,結果寫出了《京都一年》。這本散文集應該算是我赴京都的餘業副產品,但對我個人而言,竟成為其後繼續寫作散文的端倪。而且以實際體驗過的京都,印證我論文《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文壇的影響》千年前的平安京,似乎也給了我另一種更為踏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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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翻譯《源氏物語》,並不在我居留京都時的預料之中。當時因為寫論文的關係,紫式部這本鉅著《源氏物語》當然是要論及的,但我是從比較文學研究的立場切入,所以並沒有翻譯全文的必要。倒是其後返回臺灣,於一九七二年參加日本舉辦的「國際筆會」,提出以日文書成的論文〈桐壺と長恨歌〉,會後,自譯論文為中文,刊登於《中外文學》月刊。為顧及讀者閱讀時之實際比對,我把《源氏物語》之首帖〈桐壺〉大約一萬字的全文譯出,附錄於論文之後。不料,譯文引起讀者群的關注與興趣,竟然令我從此開始了為期五年半的譯事。如今回想起來,從一九七二年的四月,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那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我的生活與過去相比,沒有什麼改變;卻添增了百餘萬言文章的翻譯。像一個跑馬拉松的運動員,我只有向前,不能後悔,不能懈怠。終於譯完。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個晚上,在最後一張稿紙上寫出最後一句譯文,然後附書「全書譯完」時的感覺。心中既欣慰又寂寞,是極複雜無人可與分享的感覺。

《源氏物語》全書五十四帖,百餘萬言,其結構龐大而複雜,所敘述的故事及於三代,登場的人物超過百人。為日本文學史上一直被公認為最重要的長篇鉅著;而經由翻譯,如今這本書更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的重要著作之一。二○○八年歲末,京都大學文學院舉行了紀念《源氏物語》千年的國際學術會議:「世界之中的《源氏物語》─其普遍性與現代性」。參與發表論文的學者十三人,外國籍者四人(匈牙利、英國、德國和我)。京都大學主辦這個「千載僅逢」的《源氏物語》國際學術會議,實在是責無旁貸。因為這本書的作者紫式部是一千年前平安朝廷的後宮女官,她取材於皇室宮廷而完成的這部不朽之作,所寫的故事背景、人物活動都在京都。無論與會學者或聽眾,來到京都出席這個會議,都會感受到舉目所望和足跡所履,皆是紫式部文字所繫的世界。

源氏物語。為日本女作家紫式部長篇小說,以日本平安時代為背景,故事的主角為天皇桐壺帝之子,因天皇不希望他捲入宮廷鬥爭,因此將他降為臣籍,賜姓源氏。(取自維基百科)
源氏物語。為日本女作家紫式部長篇小說,以日本平安時代為背景,故事的主角為天皇桐壺帝之子,因天皇不希望他捲入宮廷鬥爭,因此將他降為臣籍,賜姓源氏。(取自維基百科)

我譯《源氏物語》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但因在翻譯以前已經有了寫《唐代文化對平安文壇的影響》及《京都一年》的經驗在先,所以作者紫式部筆下的風景、人物、習俗、情趣等等,彷彿都有了心理上的基礎準備,除了對文字的揣測掌握之外,也比較具有一種實質的感應能力。我自己相信這些前前後後所發生的奇妙的命運安排,對於譯事是頗有助益的。

《源氏物語》一書所表現的文學情境,日本人常稱為「物之哀」(もののあわれ)或「雅」(みやび)。「物之哀」一說,最早由本居宜長(一七三○─一八○一)提出。「物」是指外在的世界;「哀」是指內心的感動。當外在的「物」,與形成感情的「哀」,達成一致的情趣境界,稱為「物之哀」。是為優美、纖細、哀愁,融合而達成的文藝美最高之理念。「雅」則是指深層的優美風格,以及高尚的品味。

做為一個產生「物之哀」與「雅」的作品的這個都市,從「平安京」到「京都」,也正因此而呈現了她的優美、纖細、哀愁的獨特風味。這是世界上其他的城市所難與比擬的。

*文章出自有鹿文化出版,林文月《文字的魅力:從六朝開始散步》,隨書附贈「而今現在──林文月和一雙兒女的作品朗讀」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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