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例來說,假設當年我在職場上午餐閒聊的空檔,用滴水不漏的政策和哲學分析批評共和黨,導致支持共和黨的某位同事精神創傷,看到我就會不住作嘔無法工作,最終被公司開除。比起直接告我,他的律師可以改告公司「容許一個讓員工可以用政治議題精神迫害其他員工的職場環境」,然後主張這樣「被容許」的環境可能造成不只一位、而是將近一半的員工總數(支持共和黨的那一半)精神創傷,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應該追加「懲罰性賠償」等等。
簡單來說:美國是一個以對於訴訟的恐懼壓迫公民實現政治正確性的國家,這裡的工具百分之百是鞭子,不是胡蘿蔔。
這並不是說他們沒有透過教育或者辯論去引導公民在思想上進步,但扣除臨海各州(coastal states)和公立學校體系,大部分的學校並沒有誘因也沒有義務,去循循善誘年輕人做辯證並長成為完整獨立思考的公民,更不用說那些嬰兒潮世代,沒有受過現代三級教育的白人們。
因此這幾十年來美國在平等議題上的進步,其實對很多白人、男人和異性戀來說是一種「政治正確的白色恐怖」,懸吊在他們頭上的不是理性的責難,而是可能的鉅額賠償。
「我不同意你 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伏爾泰這樣說。
但如果因為恐懼訴訟,連說都不能說,連討論都不能討論,大家就會把自己的偏見藏在心中豢養著,越養越肥。每一次看到正派媒體抨擊自己其實也有的那個偏見,不公平感就更深,心理上也就更佳捍衛自己的偏見,願意接受任何能夠支持自己偏見的「事實」——不管這「事實」是不是福斯電視網那種「事實」——以及任何能夠幫自己大聲講出偏見的代言人。
只是今天那個代言人剛好是川普而已。
在我生活於矽谷的那幾年,儘管加州已經是美國數一數二的自由派,矽谷更是有色人種數量遠高於白人的一個環境——在當年我部門位於聖塔克拉拉的五十位左右同事中,只有三位稱得上是美國白人——但在生活中,不管是和汽車銷售員討論,或者在星巴克點咖啡,乃至於尋找出租公寓的過程中,我還是會注意到一些明明已經到了最邊、但被硬吞回去的可能會形成歧視的言論,往往我就看著對方打斷自己的說話節奏,笑著轉換話題。
回想起來,每一個這樣的時刻,我們都錯過了一個可以真心交談、試圖理解彼此的機會。
戰後出身斯洛伐尼亞、擅長心理分析的當代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 1949-),曾經對於政治正確性有著強烈的批評。
他當然不是一個歧視者,但他認為政治正確性只不過是另一個社會威權工具,強迫大家對於各種無法避免的先天或後天的不平等「視而不談」。更糟的是,它成為一種隱性的行為控制——就像美國的訴訟威嚇——而不是讓公民透過辯論去進化,去從打從心裡的接受差異和追求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