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時代,政治受難者家庭長期被情治單位監控,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為什麼蔡媽媽會積極撮合,將女兒嫁入朱家呢?原來她的父親蔡德音與朱點人、王詩琅、林克夫、廖漢臣等人都是日治時代從事文化運動的好友,蔡德音曾發表小說,擅長歌詞創作,而其妻林月珠也喜好文藝,十八歲便在《先鋒部隊》發表日文詩。蔡烈光是他們的二女兒,透過王詩琅等長輩說媒,以及母親林月珠想方設法說服女兒嫁給朱點人的長子(書中的「朱老大」),動機是想要協助照顧朱家。這種婚姻選擇,非得有過人的勇氣與強烈的俠義胸懷不可。當然,這番「義舉」帶來的是數十年艱苦的身心淬鍊,想必是作者當時難以預知的吧!
與多數白色恐怖相關書籍不同的是:這本書除了描述朱家人遭遇的種種打擊與壓迫之外,內容並非一味籠罩在悲情與憤怒裡,而是透過生活細節的刻畫,呈現人性的堅韌與溫情,以及作者不氣不餒、努力掙脫枷鎖,終於使朱家人擺脫噩夢的過程。而書中有不少動人的描述,諸如朱家的堂姊杏芬典當金飾為朱點人收屍的義行,以及蔡媽媽先以巧妙設喻勸女兒嫁入朱家,後來又秉持一貫的樂觀善良,以溫情與善意化解女兒與婆婆的緊張關係,最終得以圓滿收場等。
另外,書中毫不避諱地描述家人之間的矛盾與衝突,如實刻劃人性的複雜面貌,包括作者在大家庭中為人長媳的辛酸與委屈;而丈夫身為長子,對家庭非常盡責,一路照顧幾個幼小的弟弟直到自立為止,而對母親的要求百般順從,從不違逆。更嚴重的是,由於父親遇害的創傷與恐懼太過巨大,使他對現實政治極度恐懼,害怕惹禍上身,大半生都無法跳脫出陰影。與丈夫相反的是,作者來自開明而溫暖的家庭,朱家的沉悶氣氛更讓她喘不過氣來,甚至因壓力過大而幾乎鬧到夫妻分道揚鑣。所幸她韌性十足,能屈能伸,不畏艱難與打擊,且擅長以智慧突破困境,無論再大的挫折也從不放棄,歷經多年奮鬥,並在台、美之間幾度往返尋找出路,最後朱家總算否極泰來,迎向陽光。
本書的尾聲,作者描述兒女都已長大成年,全家移民美國之後,有一次夫妻開車遠征德州,丈夫在車上快樂的唱著小時候學的日本兒歌,作者寫道:「關在一個車裡的兩人,次女忽然發現朱老大,有那麼多的話可以說,為什麼從來就不說,也發現他並不是一個無趣的人。」、「二十多年看他的驚恐,沈默,無言,無趣,怎麼變了一個人似地,活躍起來了。」如此質樸而散發真情的文字,讀來如品一壺好茶,齒頰間散發著淡淡的回甘。
與多數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的悲慘故事對照,朱家人後來的境遇是幸運的,但數十年的無奈與心酸,又有幾人可以理解?因此,當我們在全書最後,讀到這段意味深長的話:「朱點人從沒想過,他的後代,由於他的遇難,都成了美國人了。」與其說是慶幸,更多的可能是無奈吧!
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已是足可安居的自由樂土,黑暗恐怖早已遠離,然而自由的果實並非來自上天賜予,而是無數先賢付出生命與血淚換取而來,這本《陳年往事話朱家》說的正是「最新出土」的其中一段動人故事,值得大家細細閱讀。
*作者為前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本文選自《陳年往事說朱家》(玉山社)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