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快速失去的資產,是很多人對於台灣的記憶,或者更進一步說,是很多人帶到台灣來的記憶。對我來說,這也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卻也在談到歷史,或創作歷史小說時經常被遺忘的。
對我來說是天經地義,卻在今天的台灣需要經常費力提醒的觀念──台灣的歷史,不是台灣人的歷史,或者是台灣的歷史不完全等同是台灣人的歷史,「台灣的歷史大過於台灣人的歷史」──我們如果真的要認識台灣歷史的話,有很多非常重要的現象及經驗,不是台灣人的。
例如又要講到很重要的一件事情,那些來到台灣的日本人,在日據時代,從一八九五年到一九四五年這五十年當中,這些人他們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當然他們不是台灣人──他們到底是誰,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到台灣,在台灣留下了什麼?在過去如果我們以為台灣史就是台灣人的歷史的話,我們看不到,而且我們不會想要去看。
現在證明了是假的田中實加,卻透過了紀錄片和書,讓我們看到了一部分被遺忘的真實的人:他們是「灣生」,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後來被迫離開他們所出生成長的台灣,回到日本去。『灣生回家』紀錄片,在台北的長春戲院上映,我媽媽去看了,紀錄片演著演著,陸續就從各個不同角落傳來啜泣的聲音,然後又會聽到簡直就像是安排好的大合唱一樣,此起彼落地許多人感嘆著:「懐かしいね!」,「好懷念哪!」
在電影院的現場,我們清楚知道,『灣生回家』喚起的不只是「灣生」的記憶,是像我媽媽那一輩人所擁有的共同時代跟生活。
但一般我們今天在思考及想像台灣歷史的時候,這些都不見了。換另一個角度來看,同樣也不在我們意識當中的,還有非常多人帶著他們自己的記憶來到了台灣,不是自己的選擇,後來他們成了台灣人,那也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
前一陣子立法院審查大法官資格,審著審著焦點竟然變成:「會不會唱國歌?」「唱不唱國歌?」唱哪一國的國歌?中華民國。那中華民國的國歌怎麼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這是中華民國國歌沒錯,然而當年來到台灣的人之中,有些人記憶中的中華民國國歌卻是:「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卿雲歌〉,一直到一九四0年,都還是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國歌,戰爭期間住在北平、天津的人,他們唱的是這樣的國歌。
誰記得?誰在意?我在意。拿掉了這些「淪陷區」的記憶,這些人就不是真實的人,我們就無法將他們如實地安放在台灣歷史裡。談台灣歷史,以小說建構台灣歷史,我們能將這些取消嗎?
又例如說,滿州國也是台灣歷史的一部份,而且還是很重要的一部份。滿州國皇帝溥儀的御醫,是台灣人,台大心理系黃光國教授的父親。滿州國的外交部長謝介石,也是台灣人,還有滿州國的警察系統裡的高幹們,超過一半都是台灣人。為什麼有那麼多台灣人在滿州國?因為日本人不信任中國人,中國人不信任日本人,還好在他們中間有台灣人,既是中國人又是日本人,最適合居中取得雙方的信任。
在那個時代,台灣人太有用了。在擴張帝國的過程當中,作為日本人所建立、培養最重要的助手,台灣人無所不在:台灣人在廈門、上海、錦州,台灣人在滿州國。
即使我們主張、認定台灣的歷史就是台灣人的歷史,這些台灣人的記憶與經驗,也沒有被寫進或承認為我們今天的台灣史,我們不把他們放進來,或者是我們不覺得這是台灣歷史應該要有的一部分。
認識台灣歷史,書寫台灣的歷史小說,我們迫切需要的,是恢復那多語複雜看世界的方式,還有拾回那快速流失消亡的諸般記憶。
作者最新作品《遲緩的陽光》(印刻),是「百年荒蕪」系列之一,作者立意要寫一百篇「年分小說」─從一九0一年到二000年。以總字數超兩百萬字的小說,描繪20世紀一百年的台灣面貌,用歷史研究與虛構想像的交雜,挖開表面的荒蕪,測探底層的複雜。談到台灣歷史,其實,談的是快速流失消亡的台灣記憶。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