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容值一提:有天夜深幾許(記得將近十點),李老師突來電寒舍,邀我去他家,謂有要事相商;讓身為小輩的我,甚感意外。原來李遠哲院長有意延攬他出任中研院人文副院長。當時李老師身兼蔣經國基金會執行長,忙於建樹,取捨之間,頗感為難。我雖然建議老師予以接受,到中研院一展長才,但他顧慮立法院問政的生態,終究未能應允。不免影響了中研院人文領域未來的走向。
就私人而言,我之當選院士,李老師鼓勵最多。因為自己深怕落得古人所謂「困於場屋」的衰事,有點怯場;但禁不住李老師再三的勸勉和舉薦,最終不負老師的期望,勉強忝列其間。之間,卻發生了一樁頗為尷尬之事:二○○六年,李老師估計我應會膺選院士,遂將數代相傳的《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錄》事先題了字,作為慶賀。不料,我又落選了。但是他老人家還是把我找到家裡,將那本原為名考古學家梁思永(一九○四—一九五四)先生所傳承的《院士錄》送給我,以為打氣。我卻因禍得福,獲此至寶。
因我自幼體弱多病,醫療之事,不得已略知一二。李老師晚年稍有病痛,即電傳我諮詢,尤其受封「首席醫療顧問」之後,過從更密。後來李老師因心臟病之故,動了大刀,甚傷元氣,精神亦大不如前。視茫耳聾,備受煎熬。眼看他飽受身體衰微之痛,心裡也暗自難過。每回下班無事,即順道前去探望,李老師始則唉聲嘆氣,惟一旦話及陳年往事、學術佳作,則神采奕奕,幾乎忘記病痛一事。我則成為他最忠實的聽眾。
居間,他與前輩費孝通(一九一○—二○○五)先生晚年相知相惜的情誼,是我最喜歡傾聽的際遇。緣於費先生於文革時期,對外面人類學的發展較為隔閡,李老師的學思經歷恰好補上這個缺塊。
但不可諱言,李老師為台灣人類學的發展確實憂心忡忡,亟怕青黃不接,後繼無人。又,當今人類學的走向,講究的是「反思」,對「田野工作」的基本功反而看輕了。李老師對此一流弊,感慨再三。因此,但願李老師一生心之所繫的民族所,得結合兩者之長,有朝一日,再攀學術巔峰。
(初刊於二○一七年六月,二○一九年七月增訂。)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副院長、院士。著有《歷史主義與歷史理論》、《優入聖域:權力、信仰與正當性》、《聖賢與聖徒》、《後現代主義與史學研究》、《從理學到倫理學》等書,著作有英文、日文、韓文等多語譯本。學術論著外,尤擅散文寫作。嘗以「吳詠慧」為筆名,出版《哈佛瑣記》,風靡全球華文讀者。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學人側影》(允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