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好幾家公司當過職員,有一家公司把我安排在總經理辦公室,做點文案,填填表格,有時跑一趟工商局,有時一整天都無大事,我就在網絡論壇裡跟人討論文學與讀書,上午連著下午,寫帖回帖,不亦樂乎。我的直接上司——辦公室主任,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有一次他從我身邊路過,扔下一句話:「你一個人整天一聲不吭地在幹什麼事情?」
他只是一說而過,卻讓我心有愧意。我很得主任賞識,他跟我說過許多他過去的事,參軍時他當過文藝兵,能歌善舞,會吹笛子,也能寫文章。公司開年會K歌,他總是搶著唱他那個年代的歌曲,當著在場年輕人的面毫無怯色。他不理解我能對著論壇藍灰色的界面廢寢忘食地坐一天:一個人怎能如此不合群,只要同事不來找我,我可以整日不和他們說話。
他也用電腦,但這面神奇的大屏幕,對他的意義和對我的意義完全不同。他每天需要接觸活人,而我不需要,不但不需要,我還可以跟看不見的其他人解釋剛才發生的事:「主任剛露了下頭,沒事,自動忽略他……」
【二】
有台電腦真是太美妙的事情,你不必跟人群待在一起了。有了移動電話,你置身茫茫人海自顧自地說笑,如同面對一片真空。一貫冷視高新科技的鮑德里亞在《冷記憶》裡寫過一段話:
「新的城市側影:街角上有個人一直不走,手裡拿著他的手機,或者像無精打采的野獸圍著自身打轉,同時無目的地說個不停。這是對所有路過行人的侮辱。只有瘋子和酒鬼能夠如此踐踏公共空間,無的放矢地說話,但是他們至少與自己內心的妄想連接著。而這個蜂窩人向所有人強加著他們並不需要的網絡的虛擬在場,網絡成了頭號公敵。」
鮑德里亞有過激之處,但他的敏感不無道理。鮑德里亞想說,技術讓我們自認為自由、獨立,擁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但實際上,我們並不是不需要身邊的他人,是他們給你的安全感,讓你能夠旁若無人地接電話、打電話。
鮑德里亞逝於2007年,享壽七十有八,他要是再年輕點,看到「低頭族」時,大概會恨得直咬手絹。所有人無視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向其他人強加「網絡的虛擬在場」,而且每個人都陶醉其中,感覺非常自在。到了這個階段,我只需要有一台設備,一個聊天工具帳號,能上信息交換平台,就能永遠保存所謂的「獨立人格」了——假如獨立僅指在人群中能安之若素地做自己的事的話。我永遠可以無視當下所處的人群,我的心與形彼此不一;前一分鐘我還微笑著與同事打招呼,後一分鐘就在窗口裡碼一句:我日,跟財務小胖子擦肩而過,他今天有口臭。
【三】
標榜思想獨立、不受他人影響的人,多少都要用文字表達一番。有了電腦後,寫作大大降低了一個人忍受人群的難度。寫作者有很多地方可以發表,短則幾句話,長則幾行字,最有空的人碼一篇文章,多數情況下,總能找到人跟他們唱和,相應的,寫作者(身體的或精神的)獨處時間很長。在一個公共空間裡,寫作者可以完全不顧他人在幹什麼,不僅如此,任何時候他都可以嘲笑人群,並讓另一些人聽到自己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