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裡有個同學,需要療四年積下的傷,拉著唯一能跟他談得來的人——我——一起看碟。他是個足球迷,對諸多歷史掌故如數家珍,可貴的是還很博愛,欣賞所有有藝術氣息的球員。他借來一盤1986年世界盃的紀念光碟,在播放之前,他便津津有味地告訴我馬拉多納在那一屆上的光芒,好像當初自己看過現場一樣。
節目確實做得很好,馬拉多納光著膀子在更衣室裡率眾叫喊「阿—堅—廷那」的時候,那真叫撼人心魄。這屆杯賽的標誌就是阿根廷與英格蘭的那場四分之一決賽,馬拉多納先是以「上帝之手」打入第一球,接著又披荊斬棘,打入號稱足球史上的最佳入球,這個加冕球王的入球來得那麼恰當其時,那麼因緣際會,以至於即使未來再有以一敵眾、直搗黃龍的入球,都得屈居其下,就好像現代文學史有了《百年孤獨》後,再要出一部公認在其之上的小說,可能性微乎其微。
(資料圖:馬拉多納率隊登頂1986年世界盃)
馬拉多納也是我最早認識的球星,1994年,他和阿根廷隊把太多的人的心情扔到半空又重重摔下,其中也有我。不過,人的記憶總是前進的,之後幾年,越來越多的人和事冒了出來,關於老馬的最初印象被一層層覆蓋住,幾乎看不見了,直到那盤錄像出現,像一支熏得黢黑的火爐鉤子,哧哧哧一扒拉,就發現堆上邊的那些全是炭灰。
1986年世界盃結束後,尚缺少直播條件的電視台,在一些電視節目的間隙,像播廣告那樣播放比賽的精彩片斷,像巴西vs法國那一場,卡雷卡的進球,普拉蒂尼的慶祝,蘇格拉底的黯然傷神,不知道當時的畫面,是否就已和二十年後重看時一樣,有了一種代表時光荏苒、經典留存的蠟染畫光澤。足球是那年的大事,即使報紙還不多,電視還是貴重物品;有一檔節目請來了兩三個專家,討論「上帝之手」,可能還順帶向觀眾普及足球知識(那時盛行的電視知識競賽裡有過「一名球員累積幾張黃牌將被罰下場」這樣的提問)。有個老專家操著啞嗓,看著屏幕裡的回放說:「馬拉多納這個球,有一點用手,有一點用頭……」
(資料圖:1986年世界盃四分之一決賽,「上帝之手」瞬間)
一字一頓,音猶在耳。這就是那盤錄像召回的記憶。「上帝之手」進球至今讓一些人憤怒,但為之喜悅激動的人——不只是阿根廷人,還包括我這樣完全中立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一代代人成長起來,將那屆英格蘭隊徹底模糊成背景,而老馬的傳奇完整高大。對足球而言,記憶只會銘記那些美麗的東西,一時的巨大爭議,過後都成了魅力無窮的軼事;記憶也是會隨著勝利者敘事被修改的:為什麼要對「上帝之手」耿耿於懷呢?讓最好的球隊笑到最後,不是應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