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小說選刊:《女兒》(1):一個悲傷的故事

2014-08-15 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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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小說家以軍新作《女兒》八月出版。(圖為書封)

知名小說家以軍新作《女兒》八月出版。(圖為書封)

他們在這像鯨魚胃囊的漂流教室裡,漫長地爭辯,天黑了便點起油燈,使每個人的影子無比巨大在那白堊牆上重疊搖晃。他們裡頭有人間或插科打諢,有的爺們或抽紙菸,或抽煙斗,或嚼那種不需點火的菸草。他們似乎在討論著類似「……改良芻議」的大綱和精神。但是是改良什麼呢?似乎有人在煙霧彌漫中講了「殺老人」這個詞。有一瞬間這雜遝亂坐桌上、椅上、地上的男人們,似乎被各自腦海中對這件事的不同想像畫面所驚嚇,整個空間沉默了約幾分鐘吧。他想起遙遠的年輕時候看過的那部日本電影《楢山節考》。但那是什麼意思呢?暗影幢幢。他究竟是置身在策議著要狙擊、屠殺那些在街道彳亍行走、在酒吧自斟自酌、在街角咖啡尾櫥窗看著放學的女學生、在復健診所被一床一床躺著拉腰拉脖子、在地鐵博愛 座上還戴著帽子打盹一臉憎恨整車廂這些年輕人……的那些老人們的一屋子激進、沮喪的年輕人之間?還是在一群集體蔓延著「將要被屠殺」之恐懼的老人之間?即使其中有一位尖著嗓子,條理清晰陳述著一些(可能是報章上讀來的)什麼「嬰兒潮世代」、「政治、經濟、社會、甚至價值全被戰後出生至六○世代的這批人掌握,現今二十五至四十歲上下的年輕菁英,活在一種薛西弗斯的絕望裡」、「貨幣戰爭」乃至「人口年齡結構的金字塔反轉」……他還是猜測不出,那像球隊在休息室的戰術沙盤推演,這一屋子人究竟是將發動攻擊方,或是不惜代價慘烈也兩眼灼灼燒著困獸之鬥火燄的防守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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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是那個要逃避被年輕時的自己,踩過虛空中搭橋建棧之時間蟲洞前來砍掉他的頭的「老人」吧?他藏身在這些哥兒們的汗臭、煙臭、酒臭的蒸騰混濁空氣裡。他想:問題是我並不當真啊,捱過了這些漫漫長夜,大家噴口水各言爾志的聚會時光,他要去找回那在他年輕時的窮酸違建宿舍裡沉睡著等他的,那個叫微若的女孩。感覺上這一屋子傢伙也是成不了事的,他們太容易陷入各自叼絮夾纏、自傷自戀的「自我在時光中的獨一無二性」。於是形成一種嗡嗡轟轟,眾聲喧嘩,某一段英雄事蹟或被背叛的愛情故事,然後被打斷、訕笑、惱羞成怒的對嗆,亂七八糟的勸解,有人重新提醒會議綱領,某個言語充滿搧動性的傢伙描述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對方的陰謀論、絕子絕孫的「清洗」計畫,這反而讓他身邊的次第遠近的 許多黑影,像搖顫的蘆葦,發出啜泣聲:「他們怎麼作出這種事啊?」於是場面又散潰了,混亂了……他們像是一場葬禮中原本西裝畢挺充滿哀思,結果卻全部喝個爛醉狂歡胡鬧的廢材啊。

這時,有個異常清晰──像一間破爛樂器的貯藏室裡,唯一一把調音精準的昂貴小提琴,在嘶嘶呼嚕的破手風琴、破法國號、斷弦的大提琴、折翹的單簧管、爛鈸破鼓之間獨奏──的聲音開始演講。之前散成一堆一堆小集體亂哄哄爭吵、耍寶逗笑、無意義亂嗆聲的各種混雜說話聲,像沙灘營地散在各角落的炭火餘燼,被一雙看不見的大腳一一踩滅。這個說話的人像從一場熟睡中醒來,因為之前完全沒聽到這個聲音。但很明顯,他就是這整個聚會所裡真正的頭兒,他說了算。原來之前眾口爍金、逐漸累聚成一個巨大恐怖黑影的,所謂「殺老人」,根本不是這個疲憊的、惶惶然的、所有人的身影在比他們想像力超出許多的巨大意志的聚會中歪塌、鬆垮,不是真正的核心。那個說話的聲音,像賦格展開一幅佛陀對祂的聽眾 們,哀憫又遼闊地,層層朝一個多維度的曼陀羅宇宙,外擴,再外擴,如瀑布銀光、如全世界的河流海洋、全部的星辰、全部人類有覺知有記憶以來的時光的匯流總合,那樣的無垠太空。或如一千零一夜,故事孕育出故事,新生的故事又滅殺衰老的故事,減數分裂的故事,像蒲公英籽飛灑空中的只是可能性的故事,流產的故事,餓死的故事,故事和故事亂倫所以繁殖出畸形缺鼻少腦的故事,故事作的夢所以只有惘然情緒卻在晨光中蒸發的偽故事,像塑膠公仔工廠開模大量生產一天可以創造出上萬枚一模一樣的故事……

這個說話的聲音講到文明覆滅、講到馬雅人不可思議的精準天文學知識和無法臆測為何在叢林中建造那些不可能的巨大神廟。講到外星人與邪惡的神。包括他也和這一屋子人在一種忘掉時間感的液狀幸福中聽得如痴如醉。然後這個演說進入正題。他聽到那個聲音說了一個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的詞。那似乎是一個解決這一切顛倒夢幻,喊停這個低等物種在演化中奇怪地發展出吃自己的手指,逐一吃完再吃手掌,手臂、肩膊,再彎身吃自己的腳趾,足脛,順著往上吃自己的大腿、性器,劇痛中狂喜,捫心而食,拉腸咀嚼,吸吮膀胱,脆啃腎臟……像在幾千年前第一次發現了「π」這個閃爍著光,拖曳一道微弱但無限的可能性的符號。……

他聽到那個聲音說:「女兒。」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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