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那個宿醉的早晨,那個叫小米的女孩,跟他說了自己男友的輪廓模糊(像溶化在黑咖啡的方糖)的故事,眼睛朝樓上方向瞄,壓低聲音說:「她們啊,全是一些『公主病』。」
那是什麼?像貓那樣自戀地舔著腳掌?或是活在一個水晶琳瑯墜鍊、鑽石稜切而閃閃發光的小小世界裡,將生命力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在一種「女兒國」的輕盈、像三米台跳水那樣在極小時空括弧內高度壓縮,精算的漂亮繁複轉體,像蕾絲、天鵝絨、刺繡、薄絲綢襯裙上的玫瑰暗織、玻璃瓶中大帆船模型,這種耗竭專注力的「相反的控制」:爭寵與善良、殘忍卻甜美,親愛卻絕不信任每個姊妹淘。欲拒還迎,巧笑倩兮,每一種極挑剔。微差的角色扮演選擇都是極巨大的賭注,選錯了也只能像馬賽克小磁磚持續堆疊加碼,回不了頭。一個犯錯,立刻讓其他女孩們結盟亂劍砍死。這樣高度智力切換,讓成年男子都會精神耗弱的曼陀羅。巴洛克螺旋狀塔梯,卻在這群少女小小的腦袋裡像刃削蘋果皮不准斷那樣蜿蜒著朝一個「宮廷式文明」極窄的輝煌幻景,讓她們演化成一種,最高級的,在色情之前張力最大化的純真。一種叫做「公主」的全新人種。在公主蓓蕾袖。奶油蛋糕擠花的碎浪縐花白絲衫,鯨魚骨撐起的薄紗蓬裙下,是一具孱弱、停止長成女人,但又要有茉莉花香的朦朧、銷魂暗示的纖巧腿跨,和鴿子般的小巧可愛乳房的女童軀體。
他也曾想:是否其實這背後最大的、祕而不宣的關鍵字,是「階級」。譬如在浴室偶爾女孩們粗心忘了拿走(或根本不意識到他是這屋子內,王不在的時光,唯一的男性),泡在臉盆裡泡沫冷洗精的像死去烏賊那樣的小內褲小胸罩。卡通圖案的、淺藍色粉紅色螢光白的,但那都曝露著她們遮藏在無邪無憂女孩們「公社」般生活背後的,「前傳」。羞辱的反覆搓洗的霉斑、污漬、或褪色。一條童年老街、小鎮唯一一處圓環旁的鬧市、或是百貨公司打折櫃台車整批堆得像貝殼塚。阿嬤帶著小女孩去挑選的保守風格,或不小心越界了變成林森北路色情養生館那些女體在平價情趣用品店買的豹紋斑馬紋小丁字褲……或是批發全省檳榔西施們挑選的天啊有夠惡趣味的透明睡衣、超短裙學生制服、半透明護士服女僕裝或吊帶襪……
*作者為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