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種刑求方式同樣不會帶來肉體的痛楚,不過同樣對心靈造成巨大的創傷:模擬死刑。以模擬死刑來恐嚇俘虜,是一個普遍的刑求方式。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帝俄時期,就曾經遭受這種殘忍的恐嚇。一位以色列士兵曾經報導他們如何用模擬槍決來凌辱一個阿拉伯人。他們將他的眼睛蒙上,要他跪下,舉槍頂住他的額頭,然後扣下扳機:喀擦一聲,沒有子彈。不過阿拉伯人已經嚇得尿溼了褲子。當以色列士兵將阿拉伯人的眼罩解開,他馬上撲在地上親吻士兵的鞋子,感謝他饒他一命。士兵卻輕蔑地一腳將他踢開。美軍在伊拉克對囚犯的刑求,也經常包括模擬死刑。
美麗島被告遭受的死刑威脅並沒有這麼直接,不過對心靈仍然是殘忍的傷害。呂秀蓮的哥哥呂傳勝是她的辯護律師;他去監獄會談的時候問妹妹,有沒有受到刑求。呂秀蓮先是痛哭,然後問她哥哥有沒有開收據給調查局。
「什麼收據?」
「領屍體的收據啊。」呂秀蓮說,她被疲勞審訊整整一個星期之後,情治人員拿出一張收據告訴她,「你哥哥已經找好墓地了,你的墳墓也蓋好了,這就是你哥哥領屍體的收據。」
呂秀蓮說在監禁的房間裡,常聽到外面劈劈啪啪的聲音。審訊人員告訴她,「這些槍聲就是施明德被槍斃的聲音。你簽自白書,就讓你一槍斃命。不簽的話就多打幾槍。」後來又聽到槍聲,他們說,「這是姚嘉文被槍斃,他不承認,所以就挨了六槍。」呂秀蓮後來回憶:「他們拿吳泰安被槍斃的屍體照片給我看。還對我說,『眼睛睜大一點,仔細瞧瞧,這叫作血饅頭,要不要吃?這就是你的下場。』」「像吳泰安這樣赤裸上身的死法,對女孩子不太好看吧。」
紀萬生的經驗有些類似杜斯妥也夫斯基,只是沒有面對行刑隊。審訊人員告訴他將要被槍斃後不久,有一天晚上將他帶出去,要他面對圍牆,罰站許久之後,情治人員拿出相機拍攝他的正面和側面,像是在拍槍斃前的遺照。之後,又將他帶回牢房,要紀萬生感謝他們不殺之恩。
除了死亡的威脅,另一個更令人無法承受的是對親人的威脅。為了保護親人而願意承擔痛苦,這是人性的偉大處,也是其弱點。所有的獨裁政權都會利用這種人性的偉大弱點。張俊宏在辯論庭上說,「自白中長短程計畫,是我在最脆弱時簽下來……他們說,我頑強、不讓步。如不簽,要抓我妻子和妹妹。我不忍心他們進來,所以我就簽自白了。」
剝奪睡眠造成精神耗弱、心理迷惘,如果再加上死亡的威脅,這些壓力超出一般人可以承受的程度。
*作者為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退休研究員,著有《自由的挫敗:臺灣第一波民主運動的故事》(原《百年追求》卷二),獲2014年臺北國際書展非文學類首獎、2013年開卷中文創作類年度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年度十大好書等。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民族記憶美麗島》(春山出版)第七章〈俘虜、刑求、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