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無緣享受哺乳的肉體愉悅,父愛啟動就更晚了。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有一位列文,滿心期待迎接新生命,第一次抱到親生骨肉卻很失望,嬰孩看起來很可憐,卻一點都不可愛。要等他在嬰孩臉上看到笑容,心中才第一次生出父愛。
嬰孩一開始的笑都只是反射,無關心情,不見得會引起列文那種狂喜。5週後卻不一樣,那是認得親人的笑,答謝悉心照料的的笑。〈況太守斷死孩兒〉的母親若把小孩養到兩個月,多看幾眼那神奇的笑,要下手就會痛苦無比。若沒這種笑,父母是要怎麼撐過孩子幼年一定會帶給父母的那種無聊與疲憊?
1971年哈佛團隊曾發表研究,指出媽媽與兩歲小孩互動,平均每3分鐘就必須回應一次需求,小孩的需求往往無理,聽話的比率只有6成,因此媽媽只好反覆說一遍又一遍的「不可以」。大人受得了,還願意把屎把尿,只能說小孩笑容的撫慰力量實在太大。為人父母者總不相信沒小孩的人有辦法理解他們對小孩的愛,正因為他們自己尚無小孩時,也沒想過愛小孩可以如此焦頭爛額,又如此愉悅。
這種疲憊兼愉悅,只有父母自己知道,不該指望小孩明白。原因,並不是小孩不知感恩,而是親子間本就有第二種不對等:記憶。
《紅樓夢》第8回,賈寶玉背後罵李嬤嬤:「不過是我小時候兒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慣得比祖宗還大!」20回,李嬤嬤則反問:「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得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這就是記憶不對等:李嬤嬤完全記得她為寶玉付出過多少,寶玉卻不復記憶。
寶玉這時9歲,正是童年回憶流失差不多的年齡。其實,看王熙鳳的3歲女兒每次出現都是奶娘抱著,就知李嬤嬤何止曾是寶玉的飯飯,也曾是他的抱抱,更是他的車車。他學步摔倒是李嬤嬤扶起,牙牙學語也是模仿李嬤嬤發音。不過隔6年,寶玉對兩人關係認知竟然只剩「吃過她幾日奶」。
《紅樓夢》中「童年健忘」(infantile amnesia)的另一例,是在第4回,12、3歲的香菱告訴門子:「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第7回周瑞家的問她歲數與父母,她亦答:「不記得了。」可知寶玉若也像香菱3歲被拐,日後別說不記得李嬤嬤為他做過什麼,他甚至會忘記自己出身富貴人家。
把記憶不對等列入考量,孔融那番話背後就有科學依據了。就算他是奶娘帶大,他也可能質疑:「奶娘於孩,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乳腺滿溢耳。」偏偏,香菱的父母卻絕不可能忘記她小時看什麼都新鮮的童稚眼神,還有抱在懷中軟綿綿的幸福感。
看小孩一吋吋長大,這些記憶可以點點滴滴強化父愛母愛。這就要講到親子間第三種不對等:情感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