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們的描述有太過誇張之嫌。以後不會也不可能有個完全或極為抽象的社會。人仍舊會組成現實的團體,也有各種現實的社會接觸,試圖滿足人們的社會情緒需要。不過在現代開放社會裡,大部分現實的社會團體(除了某些幸運的家族外)都是可憐的替代品,因為它們不能提供一種共同生活。而且許多團體在整個社會生活裡也沒什麼功能。
我們的描述還有另一個誇大之處,那就是至今只看到它有百害而無一利。不過,它還是有好處的。它可以建立一種新的人際關係,只要人們不再被偶然的出身決定,而可以自由加入社會各個階層;因此,一種新的個人主義就應運而生。同樣的,隨著生物性和身體的關係漸趨淡薄,精神的關係則可以扮演要角。不論形如何,我們希望以上的例子可以闡明抽象社會和具體或現實社會團體之間的矛盾,也說明我們現代的開放社會的運作大體上是透過抽象關係去進行的,例如交易或合作。(現代的社會理論,例如經濟理論,也正是著眼於這類抽象關係的分析。至今仍然有許多社會學家還不明白這點,就像涂爾幹等人,一直不放棄獨斷的信念,認為社會一定要就現實社會團體的觀點去分析。)
有鑑於此,我們明顯看到,從封閉社會過渡到開放社會,可以說是人類最深層的革命之一。基於上述封閉社會的生物特性,人們對於這種過渡一定感受很深。因此當我們說西方文明源自希臘時,應該理解它的意義是什麼;它的意思是,希臘為我們開始了這個偉大的革命,而這個從封閉社會過渡到開放社會的革命迄今似乎仍然原地踏步。當然,這種革命並不是刻意造成的。古代希臘的封閉社會、部落主義的瓦解可以上溯到統治的地主階級開始察覺到人口成長的那個時代。這意味著「有機體的」部落主義的末日到了。因為它造成統治階級的封閉社會內部的社會壓力。首先出現的是某種「有機體式的」解決方式,也就是衛城的出現。(在派遣殖民者出去的巫術儀式裡也突顯了這個解決方式的「有機體」特性。)不過這種殖民的儀式只是推遲它的瓦解而已。當它造成文化接觸時,甚至產生了新的危機。其結果是導致對於封閉社會最大的危機,也就是商業,以及以貿易和航海為業的新階級。到了西元前六世紀,這種發展已經導致舊有生活方式的部分瓦解,甚至產生一連串的政治革命和反動。它不僅導致像斯巴達那樣企圖以武力去保護和維持部落主義,也造就了偉大的精神革命,發明了批判性的討論,其結果就是擺脫了巫術性的強迫觀念。在此,我們看到第一個新的不安定徵候也出現了:那就是開始感覺到文明的壓力了。
這種壓力和不安是封閉社會瓦解的結果。甚至在我們這個時代,特別是在社會變動的時候,仍能感覺到它。這種壓力是由於開放和部分抽象的社會生活對我們要求而造成的,它要我們努力合乎理性,至少要摒棄情緒上的社會需求,要照顧自己並且接受種種責任。我認為,我們應該承受這個壓力,作為增進知識、合理性、互助合作以及存活率和人口數所要付出的代價。這是我們身而為人必須付出的代價!
*作者為卡爾・波普Karl Popper,1902年生於奧地利維也納,為猶太人。1937年,因奧地利被納粹德國吞併,被迫流亡至紐西蘭,於坎特伯雷大學任哲學講師。1946年遷居英國,任教於倫敦經濟學院,講解邏輯和科學方法論。1965年受封為爵士,1976年當選皇家科學院院士。1982年獲頒榮譽侍從勳章。1994年逝世於倫敦。本文摘自《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商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