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中、西方時人的描繪,呈現了一幅戰爭蹂躪下死屍遍野的景象。當時的中、西方資料不少都講到踩著群屍走路,或船行於屍體壅塞的水域時的可怕感受。「白骨遍野,雜草叢生」這個源自古書的標準意象,被大量用來形容人們在十九世紀的中國經驗。這些白骨和無主屍骸一方面反映社會失序,一方面也對社會秩序構成潛在威脅。在一個治理有方的世界裡,死者的屍體不會暴露在外,而且會被小心處理。放任屍體不管,或更糟的,讓屍體遭到野獸或盜匪的侵犯,會使這些死者變成厲鬼,並危及生者的社群。就像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所說:「屍骨如果沒有紀念性標識,就等於失去了身分,失去了在歷史上的位置,也失去了家人,而家人的作用就是保存記憶。屍骨沒有時間性,是匿名的,而且無親無戚。」
在一個人口大量死亡的時期,四散的屍骨不斷昭示著死亡與治理失敗。這些屍骨失去了得到追念儀式的基本權利,也失去了它們在家鄉、在父系家族中的位置,因而被徹底地非人化了;於是,這些四散的屍骨不可避免地嘲諷著遺棄它們的家族和國家。因為這些原因,暴露的屍體成為公共焦慮的來源之一,也激勵(廣義定義下的)掌權者採取行動。確實,就像我們會在下一節看到的那樣,透過埋葬死者,地方善會不只是象徵性地取代了死者的親屬,也取代了先前聲稱自己是死者善後主力的朝廷。
許奉恩,安徽桐城人。一八六○年太平軍攻打杭州城時,他正在杭州擔任幕僚。許奉恩在回憶錄中寫道,他聽到成群的太平軍喊著要殺「妖」(即清朝官員與他們的追隨者),而同時又在姦淫婦女、襲擊逃難者;他們放過那些交出錢財的人,而那些無錢可交的人則被他們一刀結束性命。許奉恩還回憶起自己看到太平軍燒毀了城外的房子,烈燄照亮了夜空,讓黑夜恍如白晝。他描述城中的街道屍體壅塞:
惟街衢屍積如山,所見者凡三必須越屍而過。既至太平門,門以內屍盡滿,無隙罅,相與移屍,傴僂彳亍乃得出。
在這裡,敘述者自己就像是活在無名死者之間的一具行屍走肉。他繼續描述說,他往東走到清泰門,發現這一街區也到處是面目全非的屍體。在許奉恩充滿地理細節、具體直接的描述中,杭州以死亡之城的面目出現。身為同知的幕僚,處理屍體似乎是許奉恩工作的一部分。他鉅細靡遺地描述他如何幫忙掩埋成堆的、無人認領的無名屍。許奉恩曾與一位才華洋溢的獨特女詩人比鄰而居,此女還曾與許奉恩及同知詩文唱和。這位女詩人曾活在一個由文明的人際關係構成的時代;因此,她的死去,以及她屍體的遺失,象徵著這個時代的永遠消失。這位女詩人死得慘烈—她因譏諷太平軍而遭砍殺,遺體一直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