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正在與末期癌症搏鬥。他與妻子劉霞的婚姻生活,一半以上的時間他是處於被監禁狀態。BBC記者杉麗雅(Celia Hatton)回顧劉曉波夫婦的愛情。
他們兩人為了能夠得到結婚許可而抗爭,但是當北京政府終於放鬆,允許劉曉波──這位不屈不撓的批評者──和他的愛人結婚,問題仍持續著。
劉曉波與劉霞要拍攝結婚照時,照相機不明原因無法運作,攝影師只能搔搔頭離開。在中國,有效的結婚證件必須要有在正式背板前拍的結婚照。
因此劉曉波與劉霞臨場發揮,將他們各自的獨照拼在一起,才完成了被正式蓋章認可的結婚照。這是1996年發生的事。
結婚是這對夫妻獲得的小小勝利,這讓劉霞有權到中國東北嚴峻的勞改營中探視被監禁的新婚丈夫劉曉波。劉霞每個月從北京往返,旅行1600公里去探視劉曉波。
「駛向集中營的那列火車 ╱嗚咽地輾過我的身體╱我卻拉不住你的手……」劉霞在一首詩中寫著。
他們的婚宴在勞改營的食堂舉行,這個場景有著象徵性。在他們強烈的羅曼史之中,中國政府始終是個無情的干預者,不停地干擾他們的互動。根據所有的說法,劉曉波和劉霞是不會與彼此分離的,除非他們被強行分開。
劉曉波最初是以知名作家以及廣受愛戴、經常獲邀演講及出國進修的教授身分出名。在1989年春天,他在紐約聽聞中國民眾前往天安門廣場爭取民主的消息,他馬上動身回國。
劉曉波在抗議者要求政治改革的呼聲漸強時幫助他們,並與士兵協商,讓許多學生毫髮無傷地離開。1989年六四事件中到底有多少人被政府所殺仍是國家機密。但大部分人都同意,若非劉曉波介入,死亡人數可能遠多於此。
但對於中國政府來說,這沒有什麼不同。
在天安門廣場恢復寂靜後的幾天,劉曉波被帶往秘密拘留所,他在那待了將近20個月。當他被釋放時,他幾乎失去一切,包括他優越的教職和家庭。
劉曉波正是在此時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光:一名朝氣勃勃,名叫劉霞的年輕詩人。
「我終於在一個女子身上找到了所有的美。」據稱劉曉波是這麼對朋友說的。
劉霞比劉曉波小六歲。當時她的詩人才華已受到認可。她的作家友人廖亦武表示,那時候她一直笑著。劉霞的酒量也是傳奇性地好,而劉曉波愛吃大餐,卻只喝可口可樂。
劉霞的家世背景很好,她的父親是銀行高層,她的家人也期待她成為公務員,但她放棄安穩的生活,選擇投入她熱愛的寫作事業。雖然劉曉波在政治上有麻煩,但劉霞的雙親仍排除萬難地支持劉曉波與劉霞的關係。
在早年,他們嘗試建立正常的生活。劉曉波搬進劉霞距離天安門廣場不遠的公寓,兩人一起生活。
劉曉波受到國安單位的持續監視,國安單位施壓要他停止關於民主的寫作、停止批評中國的一黨政治。
「你必須了解,如果政府想迫害某人,第一步就是干擾他的私人生活。」劉曉波夫婦的朋友廖天琪說。
「政府會強行分開他們倆。如果其中一方進了監獄,他們的家庭生活就完了。」
廖天琪表示劉曉波夫妻從沒認真考慮過要擴張他們的家庭規模。
「我曾經問過劉曉波,為什麼不考慮和劉霞生個孩子?曉波告訴我:『我不想要我的孩子,男孩或女孩都好,看著父親被警察帶走。』」廖天琪說。
「這就是這對夫妻從沒考慮過生孩子的原因。」
廖天琪是劉曉波著作的編輯,曾經與劉曉波通過數小時的電話。劉霞會在劉曉波打電話時為他送上湯,廖天琪能聽到他快樂地啜飲湯的聲音。
在劉曉波被處以有期徒刑11年的判決確定後,廖天琪轉與劉霞通話,劉霞常常在電話那頭哭泣。
「艱難的條件」
「她當然愛他,而且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廖天琪解釋,「有時她會抱怨,不是真的抱怨但她還是會說:『自從和你在一起後,我沒有過過一天和平的生活。』」
「這麼說是正確的,完完全全正確。這不代表她想離開他,她只是想強調這有多困難,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他們對彼此的愛仍能持續。」
即使劉曉波從監獄中出來了,這對夫妻也很少有單獨兩人相處的時間。
「因為他寫過很多批判社會的文章,所以很多弱勢民眾會去他家,」廖天琪回憶。
「他甚至不認識他們,他們敲劉曉波的門,或是按門鈴,他們對劉曉波說:『一些不公不義的事發生在我身上,請幫助我。』大部分時候,劉曉波會幫助這些人。」
劉曉波有一次回憶,即使是一個快樂的生日派對都幾乎不可能有。
他曾經對香港紙媒表示,「劉霞過生日的時候,她最好的朋友帶了兩瓶酒來,但他們被警察阻擋,無法進入我家。我訂了蛋糕,但警察同樣不准送貨員把蛋糕送進來給我們。我向警察爭論,他們回答:『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炸彈攻擊在現在很常見。』」
但僅管他的工作影響到他和劉霞的生活,劉曉波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停止工作。這招致一些關於他不考慮劉霞未來的批評。
「劉曉波坦白地說,這是因為他想用他還擁有的精力,這樣他就可以為劉霞存下錢,以防有一天他發生了什麼事,劉霞至少還能衣食無缺的生活下去。」劉曉波的好朋友,同時也是劉曉波傳記的作者余杰說。
一些知識分子說劉曉波的著作太多,有些作品缺少打磨。
劉曉波協助起草《08憲章》後一切都變了。該憲章要求中國改革一黨執政的政治體制。
劉霞一向對劉曉波的政治評論保持距離。但她對影像工作者艾曉明說過,她知道《08憲章》會帶來麻煩。
「我很早就看出麻煩會到來,從我第一次在我家看到《08憲章》的草稿,到曉波自身投入去修改它,我就知道糟糕的事將會發生。」
「你有讀過它嗎?」艾曉明問劉霞。
「我沒有興趣這麼做,」劉霞回答。「但我知道這會是個大麻煩,我試過告訴曉波,但沒有用。我只能做我過去做過的事,就是耐心地等待災難退去。」
但當《08憲章》正式公布後,劉曉波就被帶走了。在將近一年後他被判處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
「陽光般的愛」
劉曉波最後的公開聲明是2009年在法庭上所做的,以對妻子劉霞的致謝做結。
他說:「這麼多年來,在我的無自由的生活中,我們的愛飽含著外在環境所強加的苦澀,但回味起來依然無窮。我在有形的監獄中服刑,你在無形的心獄中等待,你的愛,就是超越高牆、穿透鐵窗的陽光,扶摸我的每寸皮膚,溫暖我的每個細胞,讓我始終保有內心的平和、坦蕩與明亮,讓獄中的每分鐘都充滿意義。」
「而我對你的愛,充滿了負疚和歉意,有時沉重得讓我腳步蹣跚。」
劉曉波入獄後對劉霞的生活情況的掌握有多少,至今仍不清楚。劉曉波2010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不久之後,劉霞就處於嚴格的居家軟禁,行動範圍僅限於她在北京的小公寓。
2010年劉霞對BBC說,她不能告訴劉曉波任何關於她被居家軟禁的細節。「我們不被允許說這些,我們不能談這些。但我想,他能夠明白我,我只是對他說:『我過的生活和你相似。』」
「最一開始我想我大概只會被監禁一至兩個月,但時光飛逝,我已經被監禁兩年了。」
對劉霞的居家軟禁持續著,她因此患上抑鬱症。
她間歇性的打電話給外界,但只被允許打給幾個親近的家人朋友。一群警察會時不時帶劉霞去探望劉曉波,但每次探視都是在政府當局的監控下,如果當局覺得他們談得太多,他們的談話會被打斷。
劉曉波在確診罹患肝癌後才終於與劉霞重聚。他獲得保外就醫,從監獄被轉送至遼寧瀋陽一家醫院後,他一直表示希望能離開中國到海外接受治療。消息人士告訴BBC,這是為了劉霞。
「他擔心他過世之後會發生的事,」劉曉波的一位朋友說。「他希望能帶著劉霞和劉霞的弟弟離開中國。」
被問到劉霞在摯愛劉曉波過世之後的未來,廖天琪回答的聲音顯得低沉:「我們知道她的身心狀況都很不好,我們擔心他來日無多,我們都擔心之後她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當劉曉波離開人世,劉霞擁有的關於他的東西將會很少。在2009年她說,劉曉波給她的信和詩全都被拿走了。
「當曉波1996 年10月8日到 1999年10月8日接受勞改的三年中,我寫給他的信超過300封,他寫給我大概2百萬至3百萬字。在我們的家被突擊幾次後,他寫的東西都消失了。」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