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棄世的神秘意義

2020-09-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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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卻在想,對生的淡泊,這種境界是迷人的,但不靠什麼信仰的外力,張晚年的孤絕靠什麼支撐?不信永生與不朽,難道是一個女人的獨特發現嗎?巴黎的南茜說,你可以要我相信她獨立﹑自主,你不可以要我相信她快樂。我則弄不懂﹕一種對生命的不是絕望﹑不是厭世的看淡,對世間不是仇視不是蔑視的冷漠,對一個活到七十四歲的人來說,時間是怎麼被熬掉的?我只是覺得難熬得很,而她內心再未有過沖動嗎?最後,她一直不走是在等什麼呢?她難道只活在當年的孤島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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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們又要搬家了。車禍後因為經濟拮据,我們一直租住廉價公寓,來美國做流亡者,從無築巢的念頭,只是客居,想著往別處飄流,被一場車禍拖住了,從此不得動彈。後來遇到一套環境幽靜的兩居室,瀕臨一小潭,我們稱為「運河村」,陳淑平力主我去買下來,還拿她和余先生的住宅,為我貸款作抵押。我心已冷,為了傅莉養傷之需,只好築巢。過戶前一天,陳淑平很激動,在電話裡說:夢想實現了。過戶後她又攜余先生來看房子,余先生手裡掂著兩瓶白葡萄酒送我,當晚我和傅莉喝了,微醉。

十七年後,我上了《印刻文學生活誌》的封面,106期的那個封面,我托腮的側影,愁緒萬端的一副模樣,背景裡就是那個小潭,恰逢冬季乾枯得只剩底水,淒涼頗吻合文字裡我的訴說。其實,我卻在那裡拾回了文字。我流亡又車禍,妻子傷殘,先是美國出版了《離魂歷劫自序》的英譯本,哈金的推薦詞說我「為命運之無法宰製留下最佳註解」——我靠書寫渡卻心靈煎熬,吞嚥血淚,可是寫出來的哀痛,也得有人幫你出版呀,有幸遇到季季,第一次就是半年之內在印刻給我連出兩本書:《離魂》與《寂寞》;再半年又是一本《屠龍》。這樣的速度,會令一個作家跌入癲狂狀態,我在「大敘述」與「私人心境」兩端跳躍,哪裡還顧得上悲傷?

然而那些年,我也在目送一個女人的背影,因為她在一本書裡——搬家那天,陳淑平還送了一本司馬新著「張愛玲與賴雅」。讀她晚年棄世孤居的景況,不寒而慄,她竟為避蝨子而在洛杉磯的汽車旅館輾轉住了三年半,隨身只帶一隻鋼制的台燈。

我後來借了張愛玲的《流言》來讀。她是天生的作家,自稱九歲就開始寫小說,也是從模仿《隋唐演義》、張資平似的新文藝爛腔、張恨水的鴛鴦蝴蝶派等開始的,還寫過一篇章回的《摩登紅樓夢》。

她說,小說不是想寫就可以寫的,「誓如說我現在得到了兩篇小說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與人物的輪廓,連對白都齊備,可是背景在內地,所以我暫時不能寫。到那裡去一趟也沒有用,那樣的匆匆一瞥等於新聞記者的訪問。走馬看花固然無用,即使去住兩三個月,放眼搜索地方色彩,也無用,因為生活空氣的沁潤感染,往往是在有意無意中的,不能先有個存心。文人只須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後,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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