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波蘭的時候,公寓後面是一大片草原和森林,附近居民們時常去散步、慢跑、騎腳踏車。森林旁有一間馬廄,三五匹馬會在黃昏時出來覓食吃乾草,偶爾會遇到穿著專業馬靴的小孩來學騎馬,這邊沒有提供觀光體驗,只有認真的馬術課程。
據說馬場主人擁有這一大片草原的地權,好幾次建商來洽談,他都不願意賣掉土地,也不願意商業化經營,只想要維持這樣,小小的,自由的。那個小鎮在波蘭北部,走路十分鐘就可以看到波羅的海,這裡夏天過得像秋季,最高溫只有十六度,即使在七月的陽光下吃冰淇淋仍會感覺冷,而記憶裡的一切也都如秋般染上金黃。
我的朋友叫賽門,是一隻後腳關節受傷的馬。那天帶著相機在芒草間捕捉夕陽,馬廄的爺爺正帶著賽門去散步,我們開始談話,他問我要不要坐上賽門的背,陪牠走一段路。我說牠腳受傷了,不好吧?
「適當的負重對賽門的復健有很大的幫助喔。」爺爺半蹲,讓我踩著他的膝蓋爬上馬背。「大腿夾緊,手可以輕輕抓著牠背上的毛,就不會摔下來。」我有些害怕,就這樣走著,噠、噠、噠、噠……身體放輕鬆隨著賽門的步伐起伏。
「比起背著沉重又無聊的米袋,賽門一定比較高興有妳的陪伴。」爺爺說我的體重剛剛好。
在賽門的復健課表裡,為了恢復腿部肌肉的強韌,會循序漸進在背上重量。每個禮拜三我們都一起去散步,沒有馬鞍,沒有馬蹄鐵,我撫摸著馬背感受牠的呼吸,牠深色鬃毛的粗糙與皮膚的溫度,漸漸不再感到陌生。
日復一日,時光如秋葉,在我們發現之前已掉落滿地。我在波蘭的最後一週,下了好幾天的雨,直到要去機場的那天早晨,我穿著深綠色雨衣,啪嗒啪嗒地,踏過積水的草地來到馬廄前。連夜的大雨讓一切都溼透了,老爺爺當然不在,賽門也不在。
年少時總以為離別的場面應當驚天動地,伴隨著甩門的聲響、差點被車撞或者戲劇化的奔跑。直到那天,獨自走回公寓的路上才發現,哪來什麼依依不捨的哭喊?離別的喧囂是孤獨,它能夠製造的最大聲響,不過是一個人站在空蕩房間裡所等不到的回音。
我不擅長道別,一顆心總是流連忘返。要學會放手,我試著裝酷,努力面無表情卻仍在心中哭喊:「Please don't let go of my hands.」像小時候爸爸牽我過馬路一樣,小小的我會仰頭看著他,把手握得很緊很緊,彷彿只要這樣,世界上就沒有什麼傷害得了我們。但為了讓我進教室上課,或者如願去跟同學玩,過了斑馬線後,我們必須放開彼此的手,像這樣微小的道別,每一次我都覺得很失落。長大後,懷抱滿腔的感情穿梭在洶湧人潮裡,談戀愛像在抓浮木,抓到了就想死命依賴著。在失戀的悲傷中,我想起賽門,想起我們一起散步的森林,忽然明白了,世間所有的相遇,都只是為了「陪你走一段路」。人一生中所擁有的陪伴都是有限的,可能是一天、一個月、一年或是五十年,時候到了,他們就要走。
就如我隨著飛機離開格坦斯特機場,離開了與賽門一起散步的日子。雖然再也沒有馬廄的消息,沒有機會好好說再見。心中卻仍感到飽滿,感謝宇宙讓我們相遇在最恰當的時候,回憶雖短暫卻是在千百個擦肩而過的可能中,如此剛好的遇見。
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所以未來要分開走。而生活中處處是這樣的場景:不論多麽希望此刻的相伴綿綿無絕期,仍是,只能陪你到這裡。
*作者謎卡 Mika lin,旅行作家、冒險家、節目主持人。著有《在遠方醒來》、《路上慢慢想》,本文選自新著《留下來生活》(凱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