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遺傳與轉譯。暈不暈船是出海後的自我應驗預言,貧血引發暈眩是共病生活裡的直覺偏誤。成群小鹿彈跳不休是為了勸退獵捕者;我遲發的奔跑是不是在跑給疾病追。我不是不能跑,我不是不健康。
長距離追獵,跑進一個半馬兩個半馬之後的減速與繞路,也許就像潛水上岸之前,水深五公尺三分鐘的安全停留。只是怎能預料這個三分鐘會逗留得那麼久。
畢業後返家一病十年,時間非線性流動,日子間歇跑。逃跑成為創作。害怕人群就去賞鯨船上練習解說,就從陸軍步槍兵的虛實之間開始重構自己。
退伍即住院,往返醫院往返蘭嶼之際,在小小的海島找到一種父親的感覺。這艘拼板舟,是父親,也是我。因為有那麼多的樹,才能拼成船,有船而有魚;因而能有我。我寫我想保護的生活,寫成我被保護的生活。迢迢的回憶通往未來,少年花蓮與蘭嶼少年,成為病床上的移動風景,成為深夜護送的長途客運。
通往又遠又近的小島,那個被音譯為「咖希部灣」的地方,蘭嶼話的意思是「堆垃圾的地方」。物盡其用的蘭嶼沒有「垃圾」的概念,當然也不會有「垃圾」這樣的說詞。譯成「垃圾」,是為了讓外來的人理解。較接近的意思可能是:「不要的東西」,比方說,壞掉的木頭。有一次我在寶特瓶屋的屋頂對著一個徒步環島的遊客解說,「也可以比方說,壞掉的心情。」可能他也有一點想丟掉或被丟掉的感覺,才會休學或待業或特地請假來這裡走路,來這裡心事回收。
走進咖希部灣,臨淵而慄,我就掉進去了。不知去向的我也有垃圾的感覺,在蘭嶼,我也丟了不少垃圾。把垃圾撿起來,在咖希部灣,我也經常有被撿起來的感覺。
那裡有我的樹,那裡有我的海。等我回去,等我再來。等我歷劫歸來給你寫一封長長的信。你說的故事讓我想要繼續活下去,這次換我說故事給你聽。平安報信是快樂的,收到回信是快樂的。如果這封長信可以讓你也覺得快樂健康──衷於悲哀的快樂,衷於傷病的健康。
遠方未必就是前方,如果已經大幅偏離預計航向,那就繼續渡下去,通往某處亦未可知。操場逆時針繞向前,最後一公里,繞進地心。遠方如果是原地縱向,如果是,內向的前進。
失衡的免疫部隊。帶病旅行,人助自助,往返醫院逐漸成為自助旅行。當我跑起單人接力賽,守床的父親換我守護他。一路上有那麼多人把我拯救回來。長距離跑者的星際救援,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已經不只是自己。
恐懼突變之餘,新型恐懼會再來。我們曾經一起在風浪裡翻覆平安。下一回合的警報來襲之前,我們且先作伴散步旅行。只有你會遇見我。最遠也最近的旅行,是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我所去過最遠的所在。
*作者陳宗暉生於雲林,花蓮長大,蘭嶼第二次長大。健康的病人。東華大學中文系、中文所(後改稱「華文文學系」)畢業。近年多於蘭嶼野銀部落協助當地推動環境保護工作,發起並參與「說蘭嶼環境教育協會」相關事務。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