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應該過一些時日再寫這本書,我曾經這麼想。
那麼,思路會更清晰,文字會更精練,架構會更縝密,甚至內容也可能會更豐富。
但是,到了那時,我此時此刻飽滿的心緒,或許也將在時間的沖刷下,磨去稜角,失去灼烈的色澤,隱遁在以理性為名的規矩方圓之中,再也無法現形。
更何況回憶如風,總是不知何時從何方吹來,一個畫面,一個眼神,甚至一道光影,就讓久遠到早已遺忘在時光裡的回憶,撲天蓋地而來。但是,讓人無力招架的回憶,又是如此抽象,如此破碎,一陣風過,就消失於無形,再也難以捕捉。
於是,就在某個起風的瞬間,我決定在情緒如排山倒海湧來的此刻,動筆寫下我的回憶,我的思念。
第一次見到登輝先生,是在一九九○年五月松山機場的迎賓軍禮上。
彼時的我,剛考上外交特考,是外交部新聞文化司負責新聞聯繫的小小薦任科員,因為多位外國元首蒞台參加登輝先生的總統就職典禮,我連著好幾天奔忙於外交部與松山機場的軍禮歡迎現場。就這樣,有幸見到以往只在新聞上見到的登輝先生。
在眾多隨扈簇擁中,身材高大的登輝先生臉上一貫的親切笑容。
「總統好高啊!」是我對登輝先生的第一印象。
任憑我想像力再豐富,再瘋狂,也絕對想像不到,僅僅六年之後,我會和他一起坐在觀禮台上,參加他就任中華民國第九任總統,也是首次直接民選總統的就職典禮。
松山機場那一場場軍禮過後半年,我因著偶然的機緣,從外交部轉調總統府,又過三個月,在一九九一年春天,從總統府第一局改調總統辦公室,就此,展開了奇幻無比的人生經歷。
剛開始在總統辦公室工作的那段日子,其實是學習多於工作。例行的文書公務雖然煩雜,但一旦上手,也就熟能生巧。比較難的,反而是許多突發狀況的見機處理,和待人處事分寸的拿捏,大自臨時交辦的棘手任務,小到接一通電話,都是在錯誤中不斷累積經驗,從其他長官的行止進退中悄悄學習。
與登輝先生真正有比較密切的接觸,是從接下撰稿工作開始的。在此之前,和登輝先生單純是長官與部屬的關係,只需要承接指示,處理行政事務與交辦事項就可以。但在開始為他撰寫講稿之後,卻必須學習用登輝先生的高度與視野來看待世事萬物。自此,眼中的世界就有了全然不同的面貌。
登輝先生迥異於現代的大多數政治家,博學好聞,閱讀量龐大,涉獵範圍廣闊,跟著他做事,最大的挑戰,就是要跟上他思考的節奏。或許是成長於精神文明遠比物質文明來得豐富的戰後時代,登輝先生有著我們這一代人身上罕見的深厚哲學基礎與人文素養。常有人說,登輝先生的政治語言深奧晦澀,但我想,要理解他的思想言行,很可能必須從他的哲學理念和思考邏輯著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