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於十六到十八世紀之間的朝鮮人,他腦海中的「世界」是甚麼樣子?要徒步多遠,才能離開朝鮮?越過邊境,直至盡頭,是北極或南極嗎?
明清時期,「朝鮮使節團」按例連年組織三百人左右的盛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使中國。這趟行程長達一千兩百公里,使節團沿著鴨綠江,要走四十天至六十天不等,才能穿過山海關,來到北京。
越過高山與深河,他們親歷中國,看見了什麼?
既然清朝的文化不如明朝,則朝鮮使節的中國旅行,無異於一場「緬懷明朝」的盛大演出。他們一路上身著大明衣冠,沿途關注各式敏感的文化物品、歷史遺跡,在日記中不時自問「大明衣冠今何在?」清代朝鮮人的使行,像是對大明王朝的致敬,他們嘗試捕捉某種熟悉感,體會一個已然消逝的時代。朝鮮王子李㴭離開朝鮮前,途經平壤城,他還記得城中的「武烈祠」,也就是「壬辰東征唐將畫像處也」,在那供奉著萬曆朝鮮之役期間,幾位曾征戰沙場的明軍將領的肖像,而這是當時的中國人已然遺忘的存在。
朝鮮使者關心明朝,不論是在一六四四年後,尚屬去久未遠的「新聞情報」,或是去古百年後的「歷史傳說」,明朝是話題,是前往清國的重要目的。一六四五年,成以性詢問一位名叫高美的漢人,說天下大亂,人為魚肉,有見識的高人,都逃奔何方?又問北京城陷落時,是否有忠於大明的人士,為明朝殉節。高美一一回答後,成以性又追問道:「君有如許文才,此後赴舉耶?」試圖藉此探詢人心的歸向,是否中國人仍心懷大明,是否人心未死。這像是打聽情報,其實說的也是朝鮮人自己的故事,他們想要尋覓志同道合的人,證明吾道不孤,胡虜必無百年之運。
有時答案令人失望,高美只是沉默不語,選擇迴避問題。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李宜顯(一六六九-一七四五)偶遇一位自稱明朝國公後代的漢人常玉琨,他表明祖上是常遇春(一三三○-一三六九)的弟弟常維春。常遇春是明朝開國功臣,尤其以擊敗蒙古人著名,這在明清鼎革之後別具意義,李宜顯不禁問道:「你是明朝人子孫,獨無思舊之心耶?」玉琨只回了一句:「已順他人也。」李宜顯的表情想必比玉琨更加落寞。
不論是高美的沉默以對,或是常玉琨「已順他人」的自白,全都不是朝鮮人期待的答案。無怪乎姜浩溥(一六九○-一七七八)認為漢人「全無思大明之意」,儘管途間與一位名叫程瑍的漢人相識,姜浩溥卻無意與他稱兄道弟,理由是「嫌其薙髮胡服,恥與呼弟兄。」在姜浩溥眼中,薙髮胡服就是野蠻人,同時也是不思念明朝的人,因此不願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