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眾生的代表,吳繼文筆下的小使乃是有善根宿慧之人。他卑微而高貴,感傷而睿智,既是美的僕人,也是歷史滄桑(從個人歷史到集體歷史)的見證者與書寫者。從情真,情至,到情了,小使最終出家證道,成了「過來人」(眾生是佛),也展現了吳一心追求佛家「真空妙有,悲智雙運」境界的初步成果。
表面上看,吳繼文出道稍晚,且是在九○年代酷兒書寫,身體書寫等時代風潮的強大召喚下始投身寫作的,其實並不盡然。這裡無法細細辯證此事,只能簡單的說,對吳而言,時代精神(Spirit)及心性論(Soul)的追尋,同樣不可偏廢,而倘以結果論,他大抵倒向了後者。事實是,吳不單有意避開酷兒同儕,我們甚至可以說,他最終也避開大多數同代人,為自己選擇了一條甚少人行的路。
《天河撩亂》是吳的第二本書,也是他真假摻半,半自傳性的「力作」(tour de force)。先是,九○年代初,吳繼文寫出了〈記憶-邊緣-迷路〉一文,追記他大半在日,小半在台度過的青春歲月,這篇帶濃濃自敍傳風的奇文,大部分內容簡直聞所未聞,大大開了眾人眼界,在台北文藝圈轟動一時,其後收入我編的《七○年代懺情錄》(一九九四)書中。此文從東京六○寫到台北七○,從安保鬥爭,全共鬥,三島自裁一路帶到相對平靜無浪的台北,以蔣介石逝世及中壢事件作結,集體與個人歷史(主要是情史)形成了兩條線,這也是吳第一次提到,他在全共鬥外圍場子上認識的同性戀人川上鴻史。
川上鴻史一度為赤軍連核心,川吳戀時已成脫落者,七一年暑假曾來台,和吳兩人攜手單車環島,這段脫落者與「局外人」的情緣經吳擴充,相當原汁原味地重現在《天河撩亂》中。容我先在這裡引出王浩威針對此文的小評:
(吳繼文)以稀鬆平常的態度傳達同性戀的事實,就彷彿有的人吃飯用左手,有人用右手一樣的自然而自在……
王的觀察一針見血,他說的「自然而自在」,正是佛家說的「平等心」、「無差別心」,也是凡夫證悟「慈悲心」、「菩提心」的起點。戰後台灣同志文學,以白先勇《孽子》(一九八一)發其端,面對社會的無知,大多以不同程度的「酷異」自許,但太想突破體制的結果,不僅讓精神肉體恆處於(自我)隔絕的緊張狀態,也將眾人大力標榜的身體書寫推向某種存在主義式/「荒人」式的絕境。
吳繼文的「無差別心」用在同志身上,也用在川上鴻史所屬赤軍連身上,這當然也是令讀者當年百般匪夷所思,嘖嘖稱奇之處。同時,吳從改寫《品花》,寫出《世紀末少年》以來,無形中對隱藏在《品花》背後的風月鑑元素,所謂「市井江湖風塵」的民間傳統,又多了一份理解,這份對「眾生平等」的深入領悟,很快便落實在《天河撩亂》的寫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