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隻河馬,重達一噸半的珍珠黑公河馬,二○○九年年中的一天,遭人射殺。兩年前,這隻河馬從馬格達萊納河谷區毒梟艾斯科巴的動物園逃出。逍遙園外時,牠破壞農作物、闖入飲水槽、嚇壞釣客,還攻擊了牧場牲畜。終於狙擊手們逮到牠,開槍射穿牠腦袋,另一槍打中心臟,因為河馬皮厚,槍手們用了口徑零.三七五英寸的子彈才能打穿。見牠沒了生命氣息之後,狙擊手們站在屍體旁拍合照,照片上那粗糙漆黑的大東西,就像顆墜落的隕石;槍手們就在那裡,在那棵遮蔽毒辣陽光的木棉樹下,對著第一批聞風而至的攝影記者和好奇民眾解釋河馬太重運不走,然後就開始肢解屍體。事發時我人在波哥大的公寓,距離那地方大約向南兩百五十公里遠。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刊在專門報導國家新聞的重要雜誌上,圖片占了半頁版面。報導上還說,河馬內臟就埋在牠倒地氣絕的相同地方,頭顱和四肢則被送到波哥大的一所生物實驗室。此外,那隻河馬不是單獨逃出,還有妻小跟著——比較八卦的報章感性地用「妻小」稱呼不知下落的母河馬和小河馬,媒體繪聲繪影地報導無情的官方體系正追捕著無辜的動物,為搜尋失蹤河馬更加添增悲傷色彩。
那段時間,我一直注意著這起捕緝的新聞,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一個許久不曾在腦海出現的男人,雖然那個人,以及他謎樣的生命,曾經是我唯一在意的人與事。接下來幾個星期,我老想起瑞卡多.拉維德,次數愈來愈頻繁,從偶爾發生、像記憶的惡作劇,到後來成了縈繞不去的幽魂。我睡著時它佇立在床邊,我失眠時它遠遠地凝視著我。那段時間,晨間電台節目、夜間電視新聞、熱門的專欄,還有乏人問津的部落格,都在質問有沒有必要圍剿迷途的河馬,是不是捉住牠們、麻醉牠們,再送回非洲就夠了;我在公寓裡,即使遠離此一話題,卻無法自拔地抱著厭惡的心情追隨。
我同時越來越常回想起瑞卡多,回想我們相識的日子,回想我們短暫的友誼,以及這段友誼對我的長遠影響。
報紙和電視上出現了官員詳細列舉偶蹄目哺乳動物可能散布的疾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偶蹄目」這個名詞;波哥大高級社區出現了拯救河馬英文字樣的T恤;我在公寓裡、在下著綿綿細雨的漫長黑夜裡,或是沿著街道漫步到市中心時,回想著瑞卡多.拉維德送命的那一天——對記憶細節的準確心懷糾結。我對自己竟能毫不費力地想起說過的話、看過或聽過的事、嚐過並已走出的傷痛,感到驚訝;也詫異我們人類竟能如此毅然決然,一頭栽進有害的回憶漩渦。就像運動員綁在腿肚的訓練沙袋,不但沒好處,還搗亂正常的運作。慢慢地,我才發現,那隻河馬的死替我人生中那段多年前的篇章畫下了句點,就像一個人終於回到家,關上那一扇先前粗心沒關好的門。
就這樣,這個故事開始了。我不知道回憶對我們有什麼用,會帶來什麼好處亦或是種懲罰,我也不知道經歷了這幾年,回首前塵往事會不會有所改變。但是對我來說,重新回想瑞卡多.拉維德刻不容緩。我曾在某處讀過,人若想訴說自己,應該在四十歲那年說出來,如今我就快要到這個歲數了—寫下這些字句之際,我離那該死的生日只剩幾個星期。我得把人生故事說出來。不對,我要說的不是我的整個人生故事,而是一段發生在許久以前的日子,當我說出口時,我會很清楚,這個故事跟童話一樣,已經發生過,但以後還會再發生。
最後是不是由我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
*作者為哥倫比亞作家,生於1973年。在故鄉波哥大的國立羅薩里奧大學學習法律,畢業後前往法國求學,自此展開16年的海外生活,目前定居波哥大。《聽見墜落之聲》獲西班牙豐泉小說獎、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諾貝爾文學奬得主略薩、《追風箏的孩子》作者 卡勒德.胡賽尼......等眾多名家都給予盛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