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傅青主傅山是明清之際思想家,博通經史諸子佛道之學,會詩文,會書畫,會金石,連醫學都會。明亡後衣朱衣,居土穴,侍母至孝,康熙中徵舉博學鴻詞受迫舁至北京,拒不應試,特授中書舍人,托病辭歸。我只讀過他的《霜紅龕集》,喜歡他的詩。2020年香港政局一夜鉅變之際,我想起傅青主一首五絕:「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我更想起陳寅恪感題其後的那首七絕:
不生不死最堪傷,猶說扶餘海外王。
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
我同時更忘不了余英時先生點出傅山這首〈望海〉望的是鄭成功在台灣延續的朱明政權,陳寅恪終於跟傅青主一起沉入興亡煩惱之夢了。余先生說「一燈續日月」的「日月」固然是「明」朝的代號,字面上日和月和燈又是佛家典故,萬一清廷找茬他大可托辭遁入釋門。我不是余英時的學生,在我心中余英時卻永遠是我的老師。2010年牛津大學出版社要出版余先生新編的《中國文化史通釋》,余先生命我寫一篇序文,我不敢不寫,惶恐之下寫了一篇〈余英時新書付梓誌喜〉,聊以道喜減卻我心中忐忑。
余先生在香港新亞書院跟錢穆先生讀書的時候我還在南洋讀中學。余先生留學美國的年代我還在台南讀成大。余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又當副校長又授課那幾年,我還在英倫半工半讀看了余先生許多著述,好幾次聽劉殿爵教授和2位教歷史的老師閒談余先生的一些論說。我和余先生結交通信匆匆相見已經是80年代我回香港主編《明報月刊》的時期,那是機緣的湊泊平生的樂事。我喜歡歷史而涉獵浮泛,讀當代歷史學家的著作但覺滿樹棗子只合遠觀無從品嘗。讀余先生的著述我欣喜的是樹上的棗子余先生都採集了放進幾個竹籃裡任人分辨生的熟的酸的甜的,樂趣無窮。步步深讀之後我慢慢體會出一個歷史學家不可不具備的錚錚的風骨和鐵打的道義。那是家國情懷的昇華更是亂世士人照亮歧路亡羊的一盞明燈。
我的感覺是我終於走出歷史昏暗的隧道消受曙光的庇佑。我斷定歷史學家要有想像的本事和創作的天分以及心理學的識見:歷史畢竟是人的故事的組合。固執的偏見深刻的愛惡真的是重要理論的一點元素。陳寅恪「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正是解讀傅青主身負家國痛史的感性視察,14個字展示了傅青主昔日的不甘和陳寅恪今生的無奈。那是我心目中最深遠的歷史的詮釋方法,余英時完全掌握。讀余先生寫方以智我隱約摸索出余先生的手法和傾向,依稀看到他裁縫牽綴的用心所在:那是多麼難寫的古人!我讀遍余先生筆下的胡適之才發願寫那本《讀胡適》:余先生的陳述途徑和論斷手法牽引我很想重新認識胡先生。
(本文節錄自《印刻文學生活誌》210期,2021年2月號)
*作者原名董存爵,福建晉江人,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曾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曾任職明報月刊》、《明報》,《蘋果日報》。撰寫文化思想評論及散文,在港台大陸出版作品數十多種。牛津出版所有著作集30餘種:《沒有童謠的年代》、《回家的感覺真好》、《保住那一髮青山》、《倫敦的夏天等你來》、《從前》、《小風景》、《白描》、《讀胡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