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自幼就和佛有著一份宿緣。因而我非常嚮往於莊嚴肅穆的佛寺。我更喜歡大殿中搖曳的琉璃燈光,和一縷恬靜安詳的檀香氣息。幾十年來,每逢心煩意亂之時,我就想像自己進了隔絕塵寰的寺院,在心中虔呼佛號。我有如攀住了仁慈有力的手臂,徬徨無主的心立刻就有了依傍。而一張慈祥愉悅的臉容,亦若隱若顯地出現在我眼前。沒有筆墨可以形容這一張靈光閃耀的臉相,那也許是佛;也許是幾位愛的親人臉容的總和。總之望著他就有勇氣面對憂患。我的心於悽愴中感到溫暖,眼因淚水的洗滌而越益清明了。
我是從濃厚的佛教氣氛中長大的,我的雙親,我的老師,都是虔誠的佛教信徒。7歲時,跟老師念書。每天清晨必定要跪在佛堂前上香,念完一卷《心經》、《白衣咒》,然後跟老師敲著小木魚,念阿彌陀佛10圈,才開卷溫課,最記得老師說的:「你下顎尖尖的,恐非載福之相,所以你一定要修行積福,祈求長生。」童稚之心對於長生短命原沒什麼概念,但對於老師慈悲戒殺的告誡,卻記得盡量的遵守。因為他給我講了許多故事,說一切眾生,都是有靈性知覺的,因而我對於小動物乃至於昆蟲,都不忍加害於牠們。
我常常把哥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捉來的蜻蜓知了等,偷偷地放了生。我反對父親用活生生的蚯蚓作釣餌;我更不忍心聽殺豬割雞鴨的悲鳴聲。我時常迷茫地問母親,為什麼要殺這許多活東西呢?母親的回答是無可奈何的嘆息,她說:「沒有魚肉,你不是吃不下飯嗎?」當時我曾對自己下決心說:「我要吃素,但是我現在還小呢,等長大了再吃素吧!」可是長大以後,除了特別的紀念日,我沒有吃過素。我才知道克制口腹之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戒殺更難。
12歲以後在杭州,時常跟母親去靈隱天竺燒香。尤其是有什麼高僧講經時,更非去不可。我當然不懂得聽經,而是去接收大量的結緣糖菓糕餅,滿載而歸的。母親在佛堂前端來1杯淨水,命我喝下去,說是保佑我長命百歲,念書聰明。我亦沾沾自喜是喝過淨水的孩子,長大後定當出人頭地。誰知我資質魯鈍如故,半生落落無成。而想起慈母手中的淨水,心頭卻永遠漾著一份清涼之感。對於人世的榮枯得失,也就不至過份抑鬱於懷了。
我家每隔幾年,都要去大寺院裡做水陸道場,那是我最輕鬆快樂的好時光。因為我們全家都要在廟裡住上整個月。吃膩了葷腥,廟裡的素菜就覺得格外可口,供佛剩下的水菓點心又可以盡情享受。父母親披上僧衣,在佛前頂禮膜拜以後,臉容也顯得格外的慈祥可親了。所以我真希望能在廟裡多住些時日。
有一次,我生病,因正值暑假,就要母親陪我住在彌陀寺休養。我帶了好些喜愛的書籍去閱讀。母親每天仍不忘把供佛的淨水留給我喝,我真好像智慧頓開,文思泉湧的樣子。我感激慈母的一片愛心,而那清幽絕俗的環境,木魚梵唄之音,和淡淡的檀香氣息,卻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餘年來勞人草草,想找這麼一個好處所,憇息一下疲乏的身心而不可得,總覺得是一個遺憾。
*作者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為知名散文作家。本文選自新版《琦君小品》(三民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