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討厭恐怖攻擊。」瘦護士對老護士說。「要不要吃口香糖?」
老護士接過一片口香糖,點點頭說:「討厭又能怎樣?我也討厭急診。」
「問題不在急診,」瘦護士堅持,「意外事件什麼的我無所謂,恐怖攻擊才討厭, 會把所有事都變得乏味。」
我坐在產房外面,心想,她說得有道理。一個小時之前,我來到這裡,送我們來的計程車司機有潔癖,在我太太羊水破掉的時候只擔心車子的內裝受損,但我非常興奮,因為妻子即將臨盆。而現在呢,我坐在走廊上,等醫護人員從急診室回來,心情很差。所有人都去治療恐怖攻擊的傷患了,只留下這兩個護士。我太太的收縮慢了下來,或許就連寶寶都覺得出生這件事沒那麼緊急了。我往醫院餐廳走,遇到幾張運送傷患的擔架床嘰嘰嘎嘎推過身旁。我太太剛才在計程車上大喊大叫像個瘋子,但這些人很安靜。
「你是艾加.凱磊?」有個穿格子襯衫的人問我。「那個作家?」我勉強點了點頭。「嗯,當時狀況你了解多少?」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小錄音機。「事情發生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才遲疑一秒,他立刻展現出同理心:「慢慢來。不要有壓力。你受到了精神創傷。」
「我不在恐怖攻擊的現場,」我跟他解釋,「只是恰巧也來醫院而已。我太太要生了。」
「噢,恭喜。」他毫不掩飾滿臉的失望,按下停止錄音的按鈕,在我身旁坐下,點了根菸。
我受不了菸味,便提出建議:「要不要去找別人問問?一分鐘以前,我看見他們送兩個人進了神經科。」
「那兩個是俄羅斯人,」他嘆了口氣,「一句希伯來語也不會說。而且他們不准外人進神經科。這是我來這家醫院採訪的第七次恐怖攻擊,他們的招數我通通知道。」我們在那裡靜靜坐了一分鐘。他看起來比我小十歲左右,可是已經開始禿頭。他發現我在看他,就說:「你不在現場真是太可惜了,我這篇報導要是能訪問到作家,應該不錯。作家說話比較有新意,也比較有觀察力。每次恐怖攻擊之後,大家的反應都差不多。『忽然,我聽到爆炸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到處都是血』,千篇一律,誰受得了?」
「那不是他們的錯。」我說。「恐怖攻擊本來就千篇一律,每次都是爆炸和無意義的死亡。對於這種事,誰能說得出什麼有新意的話?」
「我不知道啊,」他聳聳肩膀,「你才是作家。」
有些穿白袍的人開始從急診室往產房走。記者對我說:「你住特拉維夫,為什麼要大老遠來這個爛地方生小孩?」
「我們想要自然產。這裡的婦產科⋯⋯」
「自然產?」他打斷我的話,嗤之以鼻。「肚臍上連著纜繩的侏儒從你老婆陰道蹦出來,哪裡自然了?」我懶得回應。他又說:「我跟我老婆說啊,如果妳要生小孩,一定要剖腹,像美國人那樣。我可不想讓什麼小孩子把妳那裡撐變形,那是我要用的。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只有這種未開發國家才會有女人像動物似的生小孩。好,我要繼續工作了。」正待起身,他又試了一次,問我:「對於這次的恐怖攻擊,你真的沒有話要說?它對你有沒有什麼影響,比如說,改變你給小孩取的名字之類的?我也不知道,你隨便說說?」我給他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容。「沒關係,」他對我眨眼,「希望他出來得很順利。」
六小時後,肚臍上連著纜繩的侏儒從我太太陰道蹦出來了,一出來就哭。我努力安撫,想說服他相信這世界沒什麼好擔心的。中東這裡的一切都會在他長大之前變穩定:和平會來臨,恐怖攻擊會消失,就算真的久久發生了那麼一次,也會出現某個說話有新意、比較有觀察力的人,能夠完美地描述它。他安靜下來,盤算下一步。照理說他應該還很天真無知⋯⋯畢竟剛出生嘛⋯⋯可這鬼話就連他也不信,只遲疑一秒,打了個小嗝,就又繼續哭了。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寂寞出版社《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本書是作者艾加‧凱磊 Etgar Keret(1967-)生平第一部非虛構真實故事,獲得查理斯.布朗夫曼人道精神獎、義大利ADEI WIZO協會文學獎,更破天荒譯為波斯語,透過獨立出版管道進入伊朗書市。《衛報》將本書喻為伊朗/以色列兩國之間的「生命線」,讓伊朗人看見以色列百姓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