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我在讀東北王仁波切的「心靈神醫」,達賴喇嘛的「快樂」,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一心嚮往藏傳佛教裡前世今生的理論,希望自己將來能輪迴轉世,回來這紅塵世界再走一遭。一位朋友聽了我的想法,問我:「你今世受的苦一定不夠多吧?」當時我有些納悶,不知朋友什麼意思。
直到玉真告訴我,她,一個鄉下女人,收拾個小包袱,墳前告別丈夫,離開公婆、兒子,在冷鋒過境的夜晚,搭上全是陌生面孔的船,渡黑水溝,駛向一片濃黑。我這才明白很多人的命運是難以吞嚥的苦藥,這樣的人生走一遭就夠了。
玉真來臺灣五年,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替先夫還如天文數字的債,要繼續奉養公婆,還有她心愛的兒子,她說再怎麼苦都要供孩子念大學,才能讓孩子擺脫貧窮的命運。
說故事的玉真,臉好像被長鏡頭拉遠了,看不見一絲怨、怒、嗔、痴,倒像是隱藏在中國山水畫中一個人物黑點,一個閃著無比勇敢與希望光芒的黑點。她沒有讀過什麼佛法的書,我卻在她身上讀到佛法無邊的慈悲。
父親沒專心聽玉真的故事,他只對著眼前一條白水煮魚,一盤灰濛濛、索然無趣的絲瓜,和原該看起來碧綠,咬起來清脆,但現在失去顏色的豌豆,叨叨碎念:「妳怎能做出這麼難吃的菜?」
莫非父親因為失智生病,反而卸下全身的防禦系統、翻越重重的防火牆?他不再壓縮委曲,不再堆砌笑臉,不再掩藏真實,而大剌剌地說出毫不修飾的內心話。
他的真性情在腦海一片混沌中逐漸清明。他終於釋放被他禁錮許久、有些縮水、並且變形的靈魂。
不知該為他開心,還是傷悲?我陷入一片糊塗。
*作者臺大中文系學士,美國印第安那州Butler University教育碩士,密西根州Wayne State University教育博士。曾在美國工作生活了十六年,回臺灣後從事英語教學師資培訓及教材編寫、出版等工作。現任臺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專欄作家。著有《繽紛歲月》、《烤神仙》。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忘了我是誰》(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