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蘋果日報》敲響喪鐘,23日午夜停運,告別26年歷史。三名留守到「末日」的在職記者,接受德國之聲訪問時表示百感交集,「我只不過是想做個稱職的記者,為什麼要承受這些?」
《蘋果日報》是香港公信力排名第三的報章,被視為香港唯一未被「染紅」的主流媒體,因而一直遭北京封殺。圖為6月19日,香港市民到法院外聲援被捕的壹傳媒高層。
機器隆隆作響,油墨味在廠房中彌漫,幾十名《蘋果日報》記者凌晨即興來到印刷廠,希望在「末日」前見證報章印刷。
負責「帶隊」的資深港聞專題組記者Anson(化名)說:「這些機器運作了四分一個世紀,現在很嘈吵,想到停運後會變成一片寂靜,就很傷感,這一切都不應該這麼快結束的。」
6月23日,《蘋果日報》宣佈基於員工安全及人力考慮,午夜起停止運作。而在兩天之前,母公司壹傳媒的董事會已預告《蘋果》進入倒數,將結束26年的報業王國。
當晚消息傳出後,《蘋果》記者們百感交雜,有人吃飯時提議到印刷廠看看,Anson於是帶著數十位同事到印刷廠參觀。
同行的包括靜態組記者Emily,她說自己第一次踏入蘋果印刷廠房,內心很激動。「看著一份一份報紙印出來,做報紙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也很不簡單,由我們採訪、寫稿,到美術設計、排版,再到印刷、發行,都是大家齊心合作的結晶。」她近距離看到印刷工人工作,替他們擔心,「他們的工作很專門,公司停運後,這些工人能找到其他工作嗎?這些機器,會變成廢鐵嗎?」。
她約3年前加入《蘋果》,2019年反送中運動在前線採訪,和同事在抗爭現場並肩作戰,「看到大家都穿著記者背心,會覺得是同生共死的戰友」,形容《蘋果》人都很有記者的使命感,「很硬頸,不會屈服,不畏強權,充滿求真精神」。
眼見公司被逼上絕路,Emily表示傷心和悲憤,近日情緒很波動,看到相關新聞圖片都會忍不住哭,「就好像被分手,而明明你還很愛那個人」。
七一大限
去年8月10日,《蘋果》創辦人黎智英因涉嫌違反《國安法》被捕,不獲保釋,至今仍在還柙。今年四、五月,香港政圈開始傳出消息指,北京及港府會在七一中共建黨百週年、香港回歸24週年的「死線」前取締《蘋果》等媒體。
港聞記者Anson說,他當時對傳聞不以為然,「一直覺得完全無可能,我們行得正企(站)得正,他要怎樣搞我們?」,沒想到是自己「太天真」。
6月17日早上,香港警方根據《國安法》突擊搜查壹傳媒總部,拘捕五名高層。Anson收到消息立即趕回公司,目睹約500名警員氣勢洶洶搜查編輯室,帶走記者的電腦,是繼去年黎智英被捕後警方第二次同類行動。他坦言,這是任職記者近20年來最難忘、亦最想忘記的畫面。「就是有一班不值得被尊重、甘為權力爪牙的武裝份子,踩踏進一個如同聖殿般的新聞媒體基地肆意搜刮,而作為新聞工作者,我正面直視這一切卻是無能為力。」
「存在就是罪」
《蘋果》五名被捕高層分別是壹傳媒行政總裁張劍虹、總編輯羅偉光、副社長陳沛敏、蘋果動新聞平台總監張志偉、壹傳媒營運總裁周達權。其中張劍虹和羅偉光被控「串謀勾結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是國安法首度向新聞工作者「開刀」。
兩人6月19日提堂,逾百人到法院外聲援,Anson入內旁聽,他形容檢方的指控超出想像,令在場人士嘩然,「我不能講庭上說了什麼,但大家聽到真的『嘩』一聲,那些指控很荒謬,好像存在就是罪」。
另一名《蘋果日報》財經組記者陸先生,當天亦有到庭支持上司。他說原打算穿上《蘋果》創刊26年推出的「Truth is power」上衣到場,出門前卻被憂心的家人阻止了,「其實失去新聞自由,只是由失去言論自由的另一表徵」。
他說對於《蘋果》即將停運感到無力,但情緒上較抽離,感受是「有個了斷」。他解釋,站在員工立場,《蘋果》遭國安法判定為「犯罪組織」並以此方式完結,眾高層陷入判監的風險和苦果,當然不是好事;但如果以《蘋果》的歷史責任來說,也未為是壞事,
「我會自我安慰地想,《蘋果日報》就是要揭露社會不公義、權貴的腐朽,這樣被迫使停業,不就是最佳的證據,去揭示香港目前的狀況嗎?」。
「肥佬黎好瘦」
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後,《蘋果日報》是少數仍會批評中國政府及港府的報章,被視為香港唯一未被「染紅」的主流媒體,因而一直遭北京封殺。在政治壓力下,在內地有業務的本地大財團都避免在《蘋果》刊登廣告,該報收入節節下跌,近年經營困難。
陸先生約7年前加入壹傳媒,當時公司已陷入財政困境,「在這幾年間每次看到公司出年報、發盈警,我也在想『肥佬黎』(黎智英)的身家到底有多少,能自掏腰包支撐公司多久?」。而近期政治壓力越明顯,當局預言要整頓傳媒,「即使能捱過七一,那十一國慶呢?不論是財困結業,還是以這個方式完結,說到底,同樣是中共打壓的結果」。
被問及在壹傳媒最難忘的事,他開玩笑說是看到「『肥佬黎』好瘦」,指以前聽說黎智英駡人很凶、很火爆,沒想到真人非常謙卑。他分享印象深刻的一幕:「經過走廊,他微彎腰、攤開手讓我先過,那一刻我心跳加快了點,加緊腳步行過。我猜不少人都曾被他讓路,老闆對你這樣做,而且他是一個大家都很尊敬的人, 他很humble、低姿態。」
陸先生引用《聖經》的比喻,財主要進天國比駱駝穿針的孔更難,因為他們的心思在財寶上。他指,黎智英付出了很多努力才成為富翁,正常來說不會輕易放手,「但『肥佬黎』沒有投共,還冒險拿自己的錢放在《蘋果》,所以他真是很難得的有心人。很多人說他收了外國錢,如果他是為錢就一早走了,但現在他在坐牢」。
他又提到,兩年前公司為了提振員工士氣,每日下午三點提供包點作下午茶,有時還有蛋撻,更在總部每層設有兩台汽水機和零食機,裡面有貴價果汁和高級雪糕,給同事免費自取,「當時公司已是虧損的狀態,還這樣對員工,真是瘋狂的公司、瘋狂的老闆」。而他作為員工也處處為公司著想,食物省著吃,做調查報導時也省著查冊,每份文件都是看完有需要才買,「因為想公司可以繼續營運下去」。
「香港新聞自由已死」
但能否營運下去,由不得《蘋果》。香港保安局引用《國安法》條文,未定罪就凍結3間與《蘋果》相關公司的資產,涉款1800萬港元,公司將出現資金鏈斷裂,難以支付員工薪金,800多名員工面臨失業。
陸先生表示失去飯碗有點徬徨,但更讓他痛心的是香港新聞界的骨牌式淪陷。「失去《蘋果日報》,下一步就會到《立場新聞》等媒體,再沒有具公信力的媒體後,我不知道香港會變成怎麼。」
他想到身陷囹圄的抗爭者,他們日後再不能夠在獄中透過《蘋果》瞭解香港時事。「我們每日都要開『鋤報會』,有一日報紙出現一個低級錯誤,因為排版出錯,一篇文章重覆了在它的正下方。排版同事在會上道歉,而最後發言的(副社長)陳沛敏認真斥責,大概內容是:『手足每日在獄中就是看《蘋果日報》接收資訊,因為這個錯誤,他們就少了一則資訊,這樣對得起他們嗎?不可以這樣馬虎。』」
香港特首林鄭月娥6月22日回應《蘋果》事件時,否認打擊新聞自由,強調警方的執法行動與一般正常新聞工作無關,而是針對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
港聞記者Anson反駁稱,自2020年6月30日晚國安法生效起,傳媒人就要自我審查,「制裁中國不能寫,香港獨立不能寫,連受訪者講了『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口號也不能寫」,採訪時的資料也要小心處理掉,以保障個人和受訪者的安全。他直言「香港新聞自由已死」,「只有自由與不自由,『部分自由』(partially free)也是不自由」。
這一段話,來自台灣《自由時代週刊》的標語「爭取100%自由」。1989年4月7日,《自由時代週刊》創辦人鄭南榕為堅持言論自由、拒絕因刊登台灣新憲法草案遭判亂罪起訴逮捕,於雜誌社自囚71天後自焚身亡。
Anson說,8年前曾在台灣參觀鄭南榕紀念館,記得自焚的總編輯室現場還有燒焦的味道,「我那時候眼眶濕濕,在想香港人會不會有一天,也要為捍衛言論自由而付出沈重的代價?」
辭職能保安全嗎?
如今報館被搜、上司被控,《蘋果》記者都在計算風險和代價。年資較淺的Emily說,為了安全已遞交辭職信冀「留得青山在」,但在此局勢下也不能保證什麼。「理性地想,他們(當局)只是想公司關門,但關門後是否其他同事就沒事、不會被清算?這很難講,你不知道他想做到多盡,這就是白色恐怖。」
告別三年多的記者生涯,她表示十分光榮也毫不後悔,「做對的事,對得起自己和香港人」,卻同時因為新聞工作和時局變化而心力交瘁,「要走在前線見證著香港每日很瘋狂的事,但又要很冷靜和抽離地寫」,生活和情緒都飽受困擾,因此希望轉行「當是休息一下」。
但轉行並不容易,Emily說很多公司都封殺《蘋果》,而且不限於新聞界,「不只其他傳媒機構不請《蘋果》記者,連其他行業,例如公關、文字工作的公司,很多都把我們列入黑名單」。
財經記者陸先生也遞了辭職信,即將離開新聞界,甚至有意離開香港。「香港再沒有空間做我想做的新聞,所以我寧願從新開始,由低做起,都不想繼續『磨爛席』、糾纏下去。」他說家人一直很擔心他的安全,曾多次勸他離職,所以這次得悉他要離開也很開心。
寫到最後一刻
年資有近20年的Anson也擔心影響家人和年幼的兒子,「如果有一日我被捕,我會很傷心,很遺憾,很難受,因為不能陪兒子成長」,又反問:「我只不過是想做個稱職的記者,為什麼要承受這些?」然而話鋒一轉,他又表示「不能擔心太多」,「我們在做對的事,怕什麼?為什麼要活在恐懼中?」。
同事們陸續請辭,但他一直未遞交辭職信,「公司一日未解僱或遣散我,我也還是員工,會留下來做好眼前的每一天」。他受訪時還在忙著工作,要在最後一期報章寫《蘋果》的「福壽版」——這是香港記者的術語,意思是為去世的名人或公司撰寫紀念特稿。
《蘋果》「去世」後,未來的路怎麼走?Anson認為該報的精神是講真相、擁抱公義、支持民主自由,即使報館停運,其核心價值也不會消失,他也斬釘截鐵表示會繼續做記者,但要打破舊有框框,「可能是在Facebook上寫」。
他強調,在極權統治下,記者一定不能獨善其身,但越是沒有新聞自由的地方,就越需要新聞,記者的崗位反而變得更重要。他又說作為記者,每次感到無力,就更努力做好工作,「在現在的香港,無力是必然的,當你知道是必然,就不會被無力感困住,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蘋果日報》喪鐘響起,但印刷機還沒停下,「末日」稿還是要出,報紙還是要印。Anson說完又埋頭處理「福壽版」,完成《蘋果》最後的出版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