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一扇窄窄的廁所門」——在一篇評論陳升所謂「廁所門」事件的文章中,我曾經粗俗地套用了余光中著名詩句的句式。然而那是一篇討論兩岸關係的嚴肅文章。
余光中去世,在大陸極盡哀榮。但是,好多人只是在借此緬懷自己永恆的「小時候」而已——咱當年也是讀過詩的,會背《鄉愁》會唱《鄉愁四韻》的!對於《鄉愁》的鄉愁,是一種懷舊的濫情,從廣播節目到少先隊員朗誦比賽,從國企年會到政府堂會,《鄉愁》都曾是標配——《鄉愁》已經不歸余光中了,它淪為體制的淚腺。
要從浩瀚的淚水裡把鄉愁打撈出來,就必須探討「鄉愁體制」——「鄉愁」是如何淪為體制的。余光中的《鄉愁》曾經輕而易舉地統一了兩岸。國共兵戈相見,爭的還是同一個江山,捅來捅去,統來統去,還是同一個「大中華」,其美學意識形態修辭,不乏同根同源之處。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臺灣校園教育開始去中國化,余光中魂牽夢縈的那個「中國」漸行漸遠,臺灣新一代開始慢慢對「中國」失憶——更準確地說,是無從記憶,沒有記憶;而大陸這邊,卻將作為愛國主義不朽詩篇的《鄉愁》收入課本。而後88+1(註:八九民運)的一代,對「中國」也在失憶,對從49到88+1的歷史失憶—無從記憶,沒有記憶。
於是,余光中在兩岸蕩起了「文化中國」的秋千,鄉愁貨幣流通到對岸成為價值暴漲的硬通貨,臺灣文壇的反共鬥士,儼然一躍成為文學海基會的臺灣首席代表。假如一個詩歌節請到了余光中來朗誦,就相當於請到一個副部級領導來發言,級別和檔次就上去了。另外,眾所周知最經典的政客親民姿態,是一把抓住一個小孩抱起來,一旦躲進「小時候」成一統,不管好歹,天下太平。
張懸事件時,我曾指出:小清新統一大中華。現在可以補充——「小時候」統一大中華。
張懸事件時,我還指出:消費主義統一兩岸。余光中式的「文化中國」的鄉愁,時過境遷已經無法統一兩岸了。微信,滴滴,共用單車.....顯然要比「鄉愁」更能統一兩岸。大陸對余光中的緬懷,只是一種對封閉年代的「芳華」的追懷——吾國從來不缺的,是一種犯賤的懷舊。
余光中有一首傳播度僅次於《鄉愁》的名詩曰:「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橫臥中原,死者為大——「死者為大」不妨如此理解:既然以中原大地為墓床,那麼從你身下,將攥出歷史摻血的黃土。余光中一死,圍繞著他的歷史爭議,才從學界和知識份子範圍,擴散到公眾當中。余光中並非沒有自省,他曾宣稱「向歷史自首」,那麼身後即便背負駡名,也未嘗不是一種光榮的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