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在美中競爭的賽局中高舉民主大旗，他將兩強相爭提升到價值理念之爭，並以民主為粘合劑，重新凝聚傳統盟邦。他相信民主必能戰勝專制。
拜登在國會的演講中提及他多年前與習近平對話的內容，他認為習近平「骨子裡沒有一丁點的民主」，但「這是21世紀的民主與專制的較量，」他在首次記者會上如是說。「我們必須證明民主是可行的」，他要粉碎習近平的預言：「專制是未來的潮流，民主無法發揮作用」。
拜登高舉民主大旗
拜登擔任總統自我設定的最大的任務之一，是向一個對民主抱有懷疑的世界重新證明，美國民主及其自由資本主義模式仍然有效。他無法苟同習近平在世界各地試圖擴大中國影響力的同時，卻在國內強制實施截然不同於世的制度，認為專制主義終將輸給民主政治。
民主在冷戰時代確實發揮關鍵性作用，成為打敗蘇聯極權政治集團的利器，但在21世紀的新冷戰中，民主政治還能戰勝專制統治嗎？
民主政治有光輝燦爛的歷史，也是多數世人懷抱的崇高價值，但近數十年來，民主掉漆了，在實踐上出現諸多弊端，不僅在民主政治成熟的國家漏洞百出，且在全球範圍內退潮。
本世紀釀生的第三波民主化國家，鮮有真正步上良好治理與經濟繁榮坦途者，甚至出現全面消退現象，從開羅、基輔、曼谷到安卡拉，新興民主國家如骨牌般土崩瓦解；歐洲與美國一些老牌民主國家則紛紛出現右翼民粹風潮，對民主體制構成威脅。
民主體制從來就是不容易的，其鞏固需有相應的文化與社會土壤支撐，還需要各個群體的菁英份子共同維護。許多國家的菁英採行民主制度，並不是基於對自由民主的信仰，而是看上民主的「工具價值」，他們期待民主可以帶來良好治理、經濟發展與社會公平正義。然而，如果經過幾輪政黨輪替，政治體制仍不能有效回應這些需求，民眾對民主的支持就會動搖。
在新興民主國家，大多數政治菁英也並沒有將民主憲政內化為核心信仰。他們僅將其視為另外一套爭奪權力與分配資源的遊戲規則。對他們而言，取得政權就是為了分贓職位、酬庸親信與攫取資源。為了贏得執政地位，可以違法舞弊，可以無情打擊對手，可以製造對立與仇恨，甚至不惜撕裂社會。民主的價值因而深受貶抑。
民主政治與國家治理之間的違和
民主政治仍是世界上至今缺點最少的制度，至少定期選舉還可讓民意需求得到即時而近乎平衡的反映，選舉競爭也可督促執政黨積極回應民眾的政策需求。然而，今日所有民主國家都普遍面臨政府反應遲鈍且不負責任的困境，對於結構性重大問題多無能為力，處理新冠病毒之類的公共危機效能極其不足，多數政府的表現甚至不如威權體制政府。
誠如美國政治學家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說，能否成功應對疫情，取決於國家能力、社會信任和领導水平。疫情爆發以來，他相信「全世界的權力分配將繼續向東方傾斜，因為東亞在控制疫情方面要好過歐洲或美國。儘管疫情始發於中國，⋯⋯但至少北京還能够控制住局勢並開始始迎接下一個挑戰，而使中國經濟迅速恢復到穩定發展的正軌」，因之脫穎而出。
相較之下，美國應對危機顯得笨手笨脚，眼揪著國家聲望迅速下滑。他認為，美國的國家治理能力本來有巨大潛力可挖，在過去的傳染病危機中也表現不俗，但目前美國社會高度的政治對立和無能的領導，却使這個國家無法高效運作。福山的結論是：民族主義、孤立主義、排外主義和對自由世界秩序的攻擊，近些年來已出現增多的跡象，而本次疫情只會加速這種趨勢。
實際上，全球化過程加速西方社會產業萎縮與工作機會流失，社福支出擴大，人民不滿情緒高漲。美國的「鐵鏽地帶」（rust belt）就是過去曾有強大工業部門的地區，因全球化過程造成經濟蕭條和城市衰退。
類似民粹主義風潮還發生在歐洲諸國，義大利、奧地利都曾有民粹支持的總理出現。法國總統馬克宏受益於若干民粹主義支持者，德國也出現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德國另類選擇」（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 AfD）且得票率持續增加。許多西方民粹主義的訴求雖是反全球化，但本身已形成另一個全球化的現象，對民主政體和整個民主陣營造成深遠傷害。
部落主義是民主政治的大敵
在人類的政治發展過程中，民主威力之所及，曾經將部落社會連結起來，統合成一個權力由全體部落公民自下而上產生的共同體。然而，現今趨向部落化發展的社會正在撕裂民主社群，在根本處裂解民主的基礎。許多民主社會出現越來越多「部落主義」的社會現象，多數人把自己封閉在社交媒體中，隨著個人主觀喜好和雷同性吸收資訊，結交網友，加上平台上演算法推波助瀾，將各種異質消息和觀點過濾掉，排除在使用者的視野之外，因而使他們越來越侷限在小圈子中，只和同類相濡以沫，築起巨大的訊息回音壁（echo chamber）。
由於長時期置身於龐大的資訊同溫層，耽溺在繭房效應中，於是產生一個個目光狹窄的部落社群，政治觀點日趨極化，不同立場者則對立日甚。這又如何能使不同部落者捐棄成見而繼續凝結一體？
部落主義固化了既有的政治立場，分化了不同觀點的公民，隨之而來的是政治對立的加劇。多數政黨與政客所切割的那塊選民蛋糕中的部落成員，所信奉的政見或世界觀越來越堅定，而且黨同伐異，排斥異己，誅殺非我族類之心越來越強，成為堅不可摧的政治群體。美國政治對立日益嚴重多半肇始於此。
部落主義者的最大特徵是「社群認同大於一切」，具有一定程度的「社群自戀症」（group narcissism），這種社會性疾病帶有濃厚的我群中心主義。網絡造就的社交媒體促使同質性高者在虛擬世界固守一方，躲在同溫層安全網之中。在社交媒體的屏障下，只跟同類人傳訊，群內成員之間甚至只在相互強化，彼此對話也不多。與群外異類幾乎全無交流，雖然免除了言語上的衝突，但各自如同只跟鏡子對話，遂使民主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壁壘越來越厚。
民主必須提振才能打敗專制
在全球範圍內，數十年來涵納民主與專制的單一體系世界正在分化，未來雖然不至於演變成兩個體系的對抗，但極可能在同一體系中區分陣營，彼此有共同的、互聯的、協作的部分，也有對立的、競爭的乃至鬥爭的部分。冷戰時期美蘇兩超強在全球範圍競爭，有人將其稱之為「柔性兩極體系」， 在兩大體系成員之外，另有國際組織與不結盟國家。
冷戰結束後，美國成為單一超強，和諸多次級強權形成「單極多元體系」，或者稱為 「一超多強」體系。美國以其超強實力，在諸多領域取得主導性，但其仍有侷限，必須運用權力資源、盟邦關係、國際組織與國際體制去追求其政策目的。
在專制政體的中國崛起並成為美國霸權地位的威脅後，「修昔底德陷阱」儼然不可避免，未來是否會爆發兩超強爭霸的霸權戰爭，除了取決於雙方的意志與策略之外，兩國如何經營同盟體系非常關鍵，而且必須向世界證明自家體制的優越性。
民主無可辯駁的優越性已體現在歷史的長河中，如今出現諸多弊病，當然不代表已經失靈，更非無可救藥，它改良的空間猶存，更是無可替代的政治制度。於今面對專制政權挑戰，更應大幅度自我矯正，以期重新贏得世人的信賴與尊奉。
世界改變的骰子已經擲出
民主體制相對於專制體制的優越性，雖不如冷戰時代民主與極權兩大陣營鬥爭時判然分明，在國家治理以及社會穩定上甚至有所不如，至少中國方面是如此認為，所以敢於迎戰美國及其盟邦的遏制性對抗戰略。中國雖聲稱不會在國際舞台上尋求取代美國，但眼見美國逐漸失落單邊主導世界秩序的能力和地位，雖然百般不願目前就被迫上陣，但也果敢應戰。
世界改變的骰子顯然已經擲出。中共政治局委員楊潔篪在阿拉斯加對話時說出的那句話，「你們沒有資格在中國的面前說，你們從實力的地位出發同中國談話」，對從來自認天下第一的美國人而言，像被搧了一個大耳光，深深刺痛了他們的神經。為了確保美國的優越地位，未來勢必加大力度結合民主盟邦壓制中國。
美國的硬實力仍冠絕世界，對內也有一套堪稱優良的價值與體質，長時期對外展現大國的風範與行為。過去美國可以稱霸世界，最強大國力無疑是關鍵性力量，軟實力也是首屈一指。美國長期掌握並獨占了國際話語權，儼然是道德之師、正義之神。現在雖因新媒體、自媒體蜂擁出現以及中國崛起分去部份話語權，但仍是世界最大的麥克風，尚能影響國際輿論。
美國的世界輿論影響力衰退的主要原因，在於川普（Donald Trump）促使美國從道德高地走下，與凡俗國家沒有根本差別。不過，美國批判中國侵犯人權、違背國際承諾等諸多惡行，多屬事實，在國際上信服者所在多有。拜登點燃民主聖火迎戰中國，尋求世界的認同以及對美國的重新尊重，業已取得初步效果。長此下去，並在國際上確實體現仁義道德，或許可以結合發達國家共同遏制中國重塑國際秩序的步調。
拜登認為與中國的競爭是長遠的持久戰，必須致力於從厚植實力著手，強化美國的基礎建設，增加科技投資以增強產業競爭力。這是增強硬實力的必要之舉，但制度的改革也是強化競爭力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誠如新加坡地緣政治學家馬凱碩（K. Mahbubani）所說：「如果美中之間的競爭，是健全與靈活的民主制度對上僵化、沒有彈性的共產黨制度，那麼美國將會勝利。然而，如果這場角力，是僵化、沒有彈性的富豪政治對上柔軟、靈活的精英主義政治制度，那麼中國將會勝利。」美國及民主眾國深切探明自身體制上出現的病症，再進行深度改革，完善民主制度，方能發揮民主制度的優勢，擊潰專制威權主義來勢洶洶的挑戰。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中央通訊社董事長，前中選會委員，本文為「陳國祥觀天下」系列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