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八世紀末期啟蒙時代時,這一駭人形象出現在伏爾泰(Voltaire)的《中國孤兒》(The Orphan of China)。這是一部談成吉思汗征服中國的劇作,劇中說:「人稱他是諸王之王,暴躁易怒的成吉思汗,讓亞洲的良田盡成荒野。」相較於喬叟之稱讚成吉思汗,伏爾泰稱他是「帶來重大破壞的暴君……驕傲的……將諸王脖子踩在腳下」,但「其實和自幼習於武事、以殺人為業的西古提(Scythian)野蠻戰士沒有兩樣」(第一幕第一場)。在伏爾泰筆下,成吉思汗痛恨周遭文明的優越之處,在野蠻人的原始欲念驅策下,姦淫文明社會的女人,摧毀他所無法理解的東西。
世人替成吉思汗所屬的部族取了好幾種名稱,包括韃靼人(Tartar, Tatar)、蒙兀兒人(Mughal, Moghul, Moal)、蒙古人(Mongol),但都帶有令人憎惡的味道。十九世紀科學家為了表示亞洲人和美洲印第安人為劣等民族,將他們歸類為蒙古人種。醫生想說明為何較優越的白人母親會生出智障小孩時,便以其明顯的臉部特徵來歸因於其祖先曾有人遭蒙古戰士強暴,而且不把這樣的智障小孩當作白種人,而當成蒙古人種。家財萬貫的資本家炫耀財富,表現出反民主或反平等主義的觀點時,就遭貶稱為蒙兀兒人(mogul),即波斯人口中的蒙古人。
久而久之,蒙古人成為其他民族歸咎失敗、無能的藉口:俄羅斯科技趕不上西方或軍力趕不上帝制日本時,就稱那是成吉思汗加諸在他們民族的可怕「韃靼枷鎖」所致;波斯落後於鄰國時,稱那是蒙古人摧毀其灌溉體系所致;中國落後於日本和歐洲時,就稱那是蒙古人(元朝)、滿人(清朝)皇帝殘酷剝削、壓迫所致;印度無法抵抗英國殖民時,稱那是蒙兀兒人統治的自私貪婪所致。二十世紀,阿拉伯政治人物甚至信誓旦旦向其支持者說,要不是蒙古人燒掉阿拉伯的雄偉圖書館,夷平阿拉伯城市,穆斯林會比美國人更早發明原子彈。二○○二年美國以炸彈和飛彈將阿富汗的塔里班政權轟下台時,塔里班軍方將美國人的入侵視同蒙古人的入侵,於是屠殺了數千名哈札拉人(Hazara,住在阿富汗已八個世紀的蒙古兵後裔)以為報復。隔年,伊拉克獨裁者海珊,在美軍入侵伊拉克,欲將他拉下台之際,也在對全國人民的演說裡,對蒙古人發出類似的指控。
成吉思汗的生平,就這樣淹沒在政治人物的大放厥詞、偽科學及學者的憑空想像裡,一時之間,後人似乎無緣得見其真相。他的家鄉和他崛起掌權的所在,在二十世紀共產政權統治下,一直與外界隔離,一如先前幾百年期間蒙古戰士所為,共產政權將該地牢牢封鎖。那份蒙古文原件,也就是所謂的《蒙古祕史》,不只神祕且已消失隱沒在比成吉思汗陵更玄祕莫測的歷史深淵中。